过了腊八就是年
1月20日是腊八,过了腊八就是年。久居都市,年岁渐长,记忆中的年味也就越来越悠长。
时间:上世纪八十年代。坐标:安庆农村。年味首先体现在骤然的忙碌中。头等大事当然是准备年货。父亲买回来二三十斤猪肉和三五条草鱼、鲢鱼,母亲把猪肉切成三五斤重的条,再杀几只鸭和鹅,一起码在陶缸里,一层一层地抹上盐,腌够了十一天,再一条条、一只只挂在屋檐下,晒着太阳,吹着寒风,色泽慢慢就变深变暗了。要忙的还有各种炒货、油货。炒的有花生、瓜子、糯米,炸的有生腐、粉角、红薯干,以及各式各样的丸子。讲究的人家要有八套丸子:猪肉丸、牛肉丸、鱼丸、藕丸、糯米丸、豆腐丸、麦粉丸、荠菜丸,其中多数是油炸的。那些天,晚上经常一觉醒来发现母亲还在灶台边,连天的烟熏火燎让她两眼红肿满嘴起泡。
然后是添置新衣。母亲盘算好该添的衣服,把布买回来,下水洗干净,约好裁缝师傅上门的日子。师傅上门的前一天晚上,我得打着手电,陪父亲去师傅家挑回缝纫机。第二天,在师傅手持剪刀的咔嚓声和脚踩缝纫机的滴滴声中,一件件新衣服就诞生了。一家老少急切地试过后,就脱下,叠好,放起来,等到除夕夜正式上身。
洒扫浆洗也是大事。母亲扎着头巾,披着罩衫,叠着凳子,架起梯子,把扫帚绑在晾衣杆上,把屋顶墙角积年的油烟灰尘蛛网一点点扫下来。还要浆洗被子。赶着一个好天气,把所有的被套床单先洗干净,再熬上极稀的一大锅粥,滤掉米渣,把洗好的被套床单浸泡一遍,床单被套就会因此变得温暖耐用有质感。傍晚,趁着夕阳未落,母亲在门前的空地撒开稻草,先铺上晒干的被套,再铺上暴晒过的棉胎,然后一针一线缝起来。睡在那样的被子里,我总以为阳光是有香味的。
年味从期待中来。忙的是大人,期待的则是孩子们。还没有放假,我就一边准备期末考试,一边期待着过年了。
期待着各种无拘无束地玩。赶集,串门,打扑克,玩游戏,放鞭炮,看花灯,即使成天不着家,父母也不责怪——故乡有个传统,过年三天是不能打骂小孩的。
期待着各种美味。不论谁家,过年的餐桌上菜盘都要摆到边,待客的零食总要不“断供”。那种“年饱”的感觉,对寄宿在学校,常常为多吃一个馒头、多吃一两米饭、多吃一次荤菜而算计犯难的我来说,确实想想都要流口水。
期待着走亲戚。农村的日子单调忙碌,播种,除草,施肥,浇灌,收获,晾晒,日复一日,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从田地里抽出身来,冬日原本空荡的田野里就有了人来人往。期待中,新年就一天天近了。
年味从仪式中来。过年是农耕文明的集体记忆,是乡土中国的集体狂欢,过年的仪式自然格外丰富。在我的故乡,正式拉开过年序幕的是腊月二十三送灶。送灶,就是把长年驻守人间灶房的灶王爷礼送天庭。祭灶的仪式从烧纸点烛放鞭炮开始,再摆上一盘糯米饼,是给灶王爷备的干粮;黄豆若干、寸长的稻草若干,是给灶王爷的坐骑备下的草料;还得在灶上贴一幅千年不换的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头天送完灶,第二天是小年。这天的一件大事就是把长年飘荡在宇宙洪荒远近各处的列祖列宗接回来过年。先在屋外燃放一挂长长的鞭炮,合族男女老少齐声吆喝:“列祖列宗回家过年啰——”大家一起走进堂屋,迎面墙上供着新旧不一的祖宗牌位,当年轮值的房头备上一桌酒席,大家依次对着祖宗牌位跪拜磕头。每有一人伏下身去,主事者就敲三响铜罄以报告祖宗。从祖宗接回来直到正月十六送走,期间每天都要燃香烹茶酒宴伺候,这是轮值房头的任务,而除夕、初一、初七、元宵,则要合族聚齐共敬祖先。
年三十的仪式最多。可说者首先是贴对联。除了对联,还要在横批下面和窗户上贴叫作“门庆”的剪纸。有风吹来,长长的“门庆”飘飘拂拂,沙沙有声。贴完对联,亮起灯火,红红火火的喜气顿时弥漫满屋,洋溢心头。然后是“打香石”,倒一碗酒,放一颗从灶下取出的烧得通红的鹅卵石,再由父亲端着迅速跑遍每一个房间,一路嗞嗞声不绝,末了连酒带石头倒在鸡圈里。“打香石”是为祭瘟神,以求瘟神来年保佑六畜平安。依次拜了菩萨、祭了祖宗,就可以吃年夜饭了。年夜饭自然是丰盛的,这丰盛,不仅为了吃,还要为了吃不完,满桌的剩菜和可观不可吃的鱼,都象征着年成富足、年年有余。
新年的高潮算是家家户户齐放辞旧迎新的“开门炮”。大年夜十二点刚过,鞭炮声就远远近近地响起,然后彻夜不停,在满世界的噼啪声和硝烟味里,人们热热闹闹地守着岁。“开门炮”可是孩子们狂欢的盛宴。谁家的“开门炮”响过,孩子们就狂奔而至,在一地灰土纸屑中翻寻未炸的零星散炮,留待沉寂的日后一颗一颗地点响。
关于过年,故乡有几句俗语:“十一二五忙得辛苦,初一二五吃得辛苦,二十一二五又和往常一样苦”“吃了年饭,望着田畈”“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过年,其实是刚刚解决温饱的乡人对一年辛劳的自我犒赏,是对清贫生活的亮丽点缀,是对漫长未来的美好期待。这些年,人们总感慨年味越来越淡,这固然让人遗憾,但未始不值得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