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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俱黑 火独明:一场女人与女人的肝胆相照(腾讯网)

Image 2020-03-12

无论小说还是剧集,《我的天才女友》,都显得名字平平。

好像一块平淡的路牌,甚至连那条通向风景的路,它的故事,都显得平淡无奇——两个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生长的女孩持续半个世纪的友谊。

作为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作者费兰特从2011年开始出版,HBO则在2019年,制作播出了《我的天才女友》的第一季,八集。

事实上,四部曲席卷全球,它带人走进胜景,跨越语言文化,澎湃不已,以至走得越远,越没人关心路牌本身,直到连自己脚底下的路,都忘掉。

上学

故事发生在二战后的那不勒斯的卢扎蒂区,长在贫民窟的两个姑娘,天资略差的文静的埃莱娜,被天资过人、性格叛逆的鞋匠女儿莉拉吸引,二人成为朋友,在羡慕、嫉妒、竞争,和更多时候的相互同情、慰藉的微妙共振中,依傍着,踉踉跄跄地,走上了日益迥然的岔路。然而她俩的目标在相遇之初就定下,直到最后也不曾改变,那就是走出去,走出这条街,走出底层生活,或者说,走出命运。

命运是张网,我们谁不是从一出生就被兜头套住,从此作网中行。而这,就是这个贫民窟故事带人看到胜景的真正原因——它是如此亲切,如此触类旁通,你以为音乐在外边响起,其实是心弦拨动。

因为这个故事的要害,就是埃莱娜和莉拉,渺小的两个黑点,在替我们进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实验:贫穷、暴力、愚昧、诱惑、无望、不平、软弱……身为肉骨凡胎,如何不被命运溶解?

埃莱娜和莉拉的设定,是贫民窟里的女人。女人、贫穷,两样原罪的加成,等于困难的加成,在中国也一样。

连剧中场景也是熟悉的,和男生学习竞赛,老师说,“你们必须做的比他们更好,才不会让人小瞧”。比“他们更好”,其实不是问题,特别是对拿到天赋礼盒的莉拉来说。在仅只是聪明勤奋的埃莱娜看来,莉拉可以轻而易举地学会拉丁语,写出动人的故事,而天才和聪明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在才华上云淡风轻,就像海绵吸水一样自然。

莉拉轻易地“比男孩更好”,轻易地比埃莱娜更好,她比谁都更好,除了她是个女孩,而且贫穷以外。

贫穷的女孩,最大的麻烦在于,好是不够的,必须最好,但如果你最好,那你就得上学,成了费钱的包袱。于是问题就变成了,“如果注定无法兑奖,那你要不要中六合彩”?

老师试图说服两个家庭继续送女孩上学,结果是埃莱娜在被跛脚母亲反复羞辱后,侥幸没有辍学,而莉拉像只张开翅膀的雏鸡,对父亲吼叫说我要读书,却被抹布一样从窗户里丢出来,摔断了胳膊,再也不可能去学校。

婚姻

两个女孩很早就明白读书是渺茫的出路,只是选择权不在自己手里,她们在更早一些时候,则见证了女人在这里的死路:辍学,长大,嫁人,在黑乎乎的屋子,生一堆孩子,或逆来顺受,或变成泼妇,还有,变成邻居梅丽娜那样的疯子。

女性的真正悲剧,在于失去了可能性。

《红楼梦》里,贾宝玉曾愤懑发问,为什珍珠般的少女,老了,嫁了就发黄,成了死鱼眼珠?如果放在这里,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

和女人偷情的男人,以爱情作为希望相许。邻居梅丽娜因此和他太太在破败不堪的楼道里相互咒骂,殊死搏斗,而这不过是麻木看客眼里司空见惯的一场戏。男人要搬走,梅丽娜打开窗,如母兽悲鸣,锅碗瓢盆地往下砸,最终不过还是麻木看客眼里多了一个疯子。

听着梅丽娜的悲鸣,莱农哭了

女性内部争夺资源的地方,包括那些宫斗戏在内,文明程度都不会太高。但在贫民窟这个社会的弱势集体里,女性仍然是底层之底层:贫民窟的男人,至少能有些爱情游戏,贫民窟的女人,却连游戏都玩不起。说到底,她们和会生育的牛马区别不大,只不过面目不同,脾性有差,有些还上过小学。

埃莱娜和莉拉,是仰头看着梅丽娜的窗户长大的,是挤在麻木的看客里长大的,她们是死鱼眼珠里的珍珠,她们看到的未来就在窗户里面。她们明白自己有智力、肯勤奋,但智力和勤奋是什么?又不能当吃当穿。

比起智力,勤奋,对女性来说,还不如“卖相”来的实际些。到了青春之年,漂亮的莉拉得到了男人的求婚。在家里急着把她卖个好价钱的时候,她能做的最大反叛,只不过是在两个都很败坏的男人之间,选个相对不败坏一些的,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已经是莉拉生命里不多的一次选择机会。以至于埃莱娜赶回来劝说莉拉嫁人时,她那颗读到了中学的头脑,看到的也是这务实的一点。

婚姻是贫穷女性比较起读书外,更实在的机会,它显得如此重要,又是如此轻率,不过倒不需要什么选择包袱:反正嫁给谁都不至于像嫁给父亲这样的穷鞋匠一样坏了——并非嫌贫爱富,而是富人无比冷酷,穷人也绝不更好。这才是贫民窟的女性,面对婚姻选择时的实相。

鲜花都要凋谢的,插在牛粪上,还是猪粪上,既有区别,又无区别。

王子总如发量般稀疏,灰姑娘则永远满坑满谷。而现实里的灰姑娘,是灰的更灰。因为所谓灰,不是对于“姑娘”一词的贫穷形容,而是“姑娘”这个词的本来含义。

只因女性的境遇,都是系统性的悲剧:起跑线的名字就是男人,而女人为了到达起跑线,就足够跑掉一辈子,更何况,天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全力奔跑的是小概率,牺牲掉的才是大多数。

天才

而莉拉身上这种底色对比更加强烈:倘若不聪明、丑,倒也罢了,偏偏天才、漂亮,偏偏把好东西交给她,反倒让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变得更加不堪重负——莉拉该如何安放?

何况她不仅是女人,还穷,更重要的是,她还看穿了穷。

新年放烟火的时候,莉拉受尽欺侮的哥哥,有了可以向对方楼顶那群人发射火药的机会,是莉拉注意到了他脸上平日没有的疯狂、兴奋、冷酷无情。她在目瞪口呆间,完成了真正的成长——对贫民的认识,对贫穷的认识,对贫穷的死心。

贫穷不只是金钱问题,阶层也一样。贫穷是一种对人性里善的戕害和恶的纵容,是一种内伤。

莉拉以她的天才,在当晚看到了命运真正的狰狞面:当贫穷混合上人性的蠢和恶,被迫害者将比迫害者更加残酷。

如果埃莱娜还有过无知带来的琐碎快乐,那在莉拉饱满的智力,又从不自欺的性格下,她一直在见证着人间炼狱。

没有一部堪为著作的故事,不是悲惨世界的,而最好的那种,一向是真正的生活,只不过,它未必给人带来快乐。

“书籍不会改变你的生活”,费兰特在2014 年9 月对《金融时报》说,“如果它们够好的话,它们至多可能会给你带来伤害和困惑。”

创作者,无非是个在替全人类感受和思考的大脑中枢,他们以惊人的洞察力,替所有人提出无边无际的问题,最后殊途同归地说一句:没有答案。至于提问的过程,已是最大努力。

而在剧版的改编时,导演则说,“不能因为生活很悲惨,就创造出悲惨的事物,要试着创造出高尚的东西”。

是啊,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既然生活没有答案,我们至少在尝试着创造出“高尚”。

这种高尚,就可以接上刚才的问题:莉拉该如何安放她的天才?

友谊

莉拉不是神仙,她没得安放。她最想走出贫民窟,也最知道走不出。于是我们看到婚前,她让埃莱娜给她沐浴,她在浴盆里不容置疑地告诉女友:你必须上高中,必须把书读下去,没有钱,我给你钱——“因为你是我的天才女友。”

埃莱娜不是天才,但这就是莉拉发明的“天才式”关系:在女性和贫穷的双层炼狱里,这是真正的“整合”,是一场可怜人和可怜人之间的友谊。

莉拉做不了自己,又不能不做自己,她反叛了半天,最大的反叛,就是托付埃莱娜替自己走出去。两个姑娘,是在和命运交手时搞发明创造,同时,她们已经度过了女性之间那些无谓的嫉妒和诱惑,这一前提,是彻底看清性别之间的那条鸿沟,还有贫富之间的那条。

什么是世界?世界是个苦难多于幸福,谎言多于真相的地方。世界本身就是不公平。

什么是做人?做人是每人关个黑屋子,自顾不暇,无人理解,何况应答。

埃莱娜和莉拉的动人,在于她们用一半才智看清真相,用一半勇气选择携手,否则——贫民窟最不缺窝里斗,女人之间最不少算计倾轧,而弱者最大的高尚,是避免弱者相争、集体互害,弱者最天才的行为,是在心理上跳出圈层。

埃莱娜和莉拉,用她们的友谊,做到了。

朝生暮死的那种飞虫,它挣扎许久,会产生一种奥妙的行为——脱落它的翅膀,减轻负担,以便再爬动一会儿。

人是一样的。在生存面前,会放弃的,首先是翅膀,是自由。

但人如果真的把翅膀脱掉,也就远不如一只虫。而《我的天才女友》向我们提问,和贫民窟的女人谈翅膀,太奢侈了,但是不谈,又太不把人当人。怎么办?

此刻的《我的天才女友》,在我看来,已经越讲越大,它逐渐跳脱了性别和阶层,本质上,讲的是人的活法,人的天才。

人的天才,到底是什么?

比聪明,赛可爱,人总是在和老天比存在感,但这不过是傲慢而已。而傲慢者之所以总带着一股蠢气,是因为看不到自己:造物面前,庸人和爱因斯坦的距离只是近大远小。没什么谁更天才,月亮照在所有人身上,都是不幸人。

看生命无常,谁不在经历名利荣辱的追逼,生离死别的胁迫。男男女女,命运面前,哪有什么东临碣石以观沧海,都是一个浪来,珠迸玉碎,谁又不是弱势之弱势?

我们在众多故事里看到,人牺牲了,战斗打赢了,现实生活里,更多的是人牺牲了,但是仗也输了。

即便这样,还是要打下去的吧。而《我的天才女友》展示了这样一种“人的天才”——肝胆相照,摆脱孤独。

从女人与女人的肝胆相照,到人与人的肝胆相照。

以一幅共同思考问题的心肝,以一把共同解决问题的胆量,你知我知,相依为命。

都是落进命运缝隙里的种子。云俱黑,火独明。只这一点点肝胆相照的亮处,是我们侥幸没被溶解的部分。

文|俞露 编辑|罗皓菱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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