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票读者”的三个层次（腾讯网）

　　南社是清末民初的一个文人社团，相关研究本来很小众，但是近来有本署名“曼昭”的《南社诗话》却意外地火了。

　　据说萧伯纳曾言：别人夸奖我的时候，我总觉得很不安，因为他们夸奖得不够！又据说李敖特别喜欢这个段子，其言下之意当然也不难懂。可是不要觉得他们太狂或不近情理，因为这并不奇怪，日常生活中也时时可见。为什么你夸人家人家还不高兴呢？通俗地说，这就叫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那为什么拍不好呢？因为你没有真正懂人家，你说的是外行话。

　　台湾诗人余光中曾提出一个“半票读者”的概念，说有些读者“在文学欣赏的国度，仍属买半票的童年”。叶嘉莹先生也曾引用余氏之说，认为有些读者的欣赏能力没有长成，不会分辨作品的好坏。同理，你要是想夸一个人，却把人家与他不喜欢、甚至看不起的人并列，那人家也铁定不高兴，这就叫“羞与为伍”。又或者你比拟不伦，甚至张冠李戴胡乱夸一通，人家当然会更恼火。初唐杨炯说“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就是明显对所谓“王杨卢骆”的排名很不满意；叶嘉莹先生也很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当代李清照”——这倒不是因为叶先生看不起李清照，而是因为这种瞎比拟既无聊又贫乏。

　　对于某些追慕偶像的粉丝来说，这不免有点残酷。但事实的确如此。毕竟对真正的诗人或学者来说，成千上万个外行人的赞美没有什么意义，甚至不如一个内行人的批评。所以中国有句老话：“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好的作品如果没有知音欣赏，那固然很可惜；但如果碰到的都是“半票读者”式的粉丝，那就更是不幸。

　　曼昭《南社诗话》在报纸刊载时的预告。

　　而“半票读者”其实还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可谓低级粉，只要跟偶像有关的信息，照单全收，而且都能做出自以为圆满的解释。第二层次算是高级粉，他们有一定辨别能力，所以只接受好的信息，但容易顾此失彼。第三层次其实应该属于资深粉丝群，他们对偶像很了解，也很想努力替偶像做点事，但可能因为自身能力的欠缺而导致事与愿违。

　　民国大佬汪兆铭，其名可谓妇孺皆知，然而多半是骂名；近些年来，网上追捧他的诗词的粉丝猛增，甚至有人誉其为“民国第一诗人”。但老实说，其中还是以“半票读者”居多。比如有这么一首《自嘲》“诗”：“心宇将灭万事休，天涯无处不怨尤。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这首所谓汪氏的“绝命诗”借助网络流传极为迅速广泛，甚至超过他当年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可是且不说这玩意（因为实在不能叫诗）从未在民国时期任何地方刊载，更从未见于汪氏的各种别集，完全是突然凭空出现；但凡稍通旧体诗词，就知道这玩意拙劣至极，格律舛误不通、意蕴苍白浅薄，堂堂“民国第一诗人”难道只有如此水平？然而“半票读者”们不管，各种转发、各种阐释、各种沉思、各种感动，自己嗨得不行。

　　南社是清末民初的一个文社，相关研究本来很小众，但是近来有本署名“曼昭”的《南社诗话》（《南社诗话两种》，中国人民大学，1997）却火了——因为有人认为“曼昭”就是汪兆铭！这可不得了，原来汪氏不但写了那么多好诗词，还有这么大部头的精彩诗话，真是沧海遗珠！于是有人就迫不及待地将《南社诗话》的署名权由“曼昭”转给汪兆铭，完全不管里面记载了曼昭与汪氏的大量直接交往，也不管汪氏自己的诗词集和亲笔书信中也都有与曼昭的交往，甚至还有汪氏给朋友的信里明确说诗话作者曼昭姓李，是个记者——因为在有人看来，这些曼昭都是另外的某个曼昭，反正这本诗话的作者就是汪兆铭！可是试问如果诗话真是汪氏所作，那么他以化名大肆自吹自擂、又预设各种“套路”混淆后人视听，岂非是无聊无耻、欺世盗名之大笨贼？这到底是赞美他还是抹黑他？

　　而那种高级的、认真“负责”的资深“半票”则更让人无奈，比如汪氏的长婿何孟恒。平心而论，何孟恒与岳父的感情极为深厚，而且他在汪氏身后，的确为搜集和整理汪氏相关资料付出了大量心血，值得肯定。上述《南社诗话》就有一种何孟恒抄本，与上文的“半票”们相比，何氏的抄本署名仍然是“曼昭”，而没有直接改为汪氏，还算是有底线；然而何氏并没有忠实于《诗话》原文，而自以为是地对其作了不少文字的改动。只可惜由于文史功底不足，往往改是为非。例如《诗话》中引录朱执信的一首古体诗，中有“水流还朝宗，叶落还肥根。来年春三月，伫看万木繁”之句，何氏以为“繁”字不押韵，擅改为“荣”，殊不知“根”、“繁”同属平水韵“十三元”，完全没有问题，“荣”字反而不押韵；又如《诗话》中提到“虞山黄人摩西”，何氏便臆断为“黄人”二字互乙，径改为“虞山人黄摩西”，殊不知“黄人”为南社社友名，字摩西；又如“前年广西建义”，何氏又臆断“建”为“起”字形近而讹，径改为“前年广西起义”，而不知“建义”本就有“兴义军”、“举义旗”之意。又如《诗话》评论陶渊明诗“极真率”，何氏改为“极直率”，也是莫名其妙。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何氏如此加工《南社诗话》而不作说明，从文献学角度来看，当然极为不妥甚至可笑；若从法律角度，谓其侵犯了曼昭的著作权也不为过。然而匪夷所思的是，有粉丝竟然宣称何氏改得对、改得好，简直算是自己的创作，所以应该拥有抄本《南社诗话》的著作权！呜呼！汪氏若泉下有知，面对如此“半票读者”粉丝群，恐怕要吐血三升、再死一次吧？

　　汪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