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与鲁迅:一个是绅士,一个是战士
44年前,1976年3月26日,著名文学家林语堂先生去世。
林语堂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于1940年和1950年两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除了熟悉他的《苏东坡传》《京华烟云》,对他和鲁迅的恩怨纠葛也并不陌生。
他们从惺惺相惜走到反目成仇,说到底,是性格使然。
鲁迅的性格,不用东方君浮笔浪墨,地球人都知道。林语堂的性格,借用郁达夫的话来说,那便是“生性憨直,浑朴天真”。
文 | 陶方宣、桂严
林语堂来北京大学做教授时,鲁迅已经离开绍兴会馆,入住在八道湾胡同11号。
那是一个很大的老宅子,是鲁迅卖掉绍兴祖屋、再自己东挪西借了一笔钱买下的一个罗姓人家的房子。这是一个大宅门的格局,邻街是一溜院墙,进门楼是影壁,宅内分正院、后院和西跨院三进。前进是佣人门房和鲁迅居室,影壁后是一个偌大的庭院,两侧分别是佣人房;庭院后面二进是饭厅,两侧分别是老太太、鲁迅和妻子朱安的住处;最后一进是周作人、周建人两家,另有周建人的学生许羡苏居住的一间。在这片遍植丁香和青杨的老宅院里,鲁迅写出了众多轰动一时的佳作。
那可算是他一生最满足的时期,与弟弟周作人的矛盾尚未发生,三兄弟都拥有体面的职业,将母亲鲁瑞与妻子朱安也接到北京,一个大家团聚在这个大宅院里,作为兄长的鲁迅十分高兴,这里的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亲自设计、亲自督工装修而成的。当时在北京尚不多见的自来水也引入院内。
北京八道湾胡同11号,鲁迅故居。
林语堂的出现正是在鲁迅搬入八道湾后不久。鲁迅的卧室比较简单,就是两床絮被和几件衣服,随时提了就可以拔腿离开。鲁迅带着林语堂来到周作人的书房,那是正正规规的文化人的书房,有一个很古典的名字:苦茶庵。这三个字是沈尹默写的,书房占据了里院上房三间,两明一暗。里面一间是知堂读书写作之处,偶尔也延客品茗。房间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书桌上的文房四宝井然有序。外面两间像是书库,约有十个、八个书架立在中间,图书中西兼备,日文书数量很大。
林语堂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说:“我听说苦茶庵是蔡元培、郁达夫、钱玄同、胡适、沈尹默等文化名士频频造访之地,此时还诞生了《阿Q正传》、 《风波》、《故乡》、《社戏》等著名小说。”鲁迅说:“其实我倒是很想我这里成 为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可惜这个心愿怕无法达成。”林语堂说:“这个可能是奢望。”说着他们三个人全都笑了起来,鲁迅说:“你春天过来。春天这里好, 那个挖出来的小池塘,我们养了蝌蚪,春天有可能听到青蛙啼鸣。在市内听得到青蛙的啼鸣,这是很神奇的事哦。”林语堂说:“那自然是。”周作人说:“夏天来这里也好,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它也庭院寂静、高树蝉鸣,天气虽热, 感觉清爽。真是做学问的好地方,我有时候想,如果住在这里不出作品,真是 对不住这片地方。所以住到这里来,我也变得勤奋了许多。”
厨子来叫吃饭, 鲁迅站起来说:“请,玉堂请。”他叫着玉堂的本名,林语堂不好意思:“哎呀, 一来就要吃饭。”鲁迅说:“你是洋大教授,平时请都请不来呢。”
三个人到饭厅坐下,正中间的八仙桌上已摆好了一桌子菜,三个人缓缓落座。鲁迅说:“你才 28 岁,就取得了莱比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然后就成了中国最高学府北 京大学的教授,的确是了不得。”林语堂说:“我还是不能和适之先生比,他来北大做教授的时候,比我小多了。”鲁迅说:“嗯,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器重, 我知道他一直在争取你。”林语堂有点难堪地说:“我刚回国,可能一时满是政治空话的刊物激不起我的兴趣,而《语丝》和《现代评论》两个刊物的广告经常同时并列登在《北京大学日刊》上。”鲁迅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自然以你的习性去为人处世,这个他们也不便强人所难。”鲁迅这样一说,林语堂对他充满感激:“我在出国前与胡适就认识,我家里不富裕,留学期间清华给我的助学金中断,身无分文,胡适以学校名义借给我两千美元,只要求我毕业后能回清华教书。可到我回清华教书了才发现,这两千美元学校根本没有借给我,是他自己掏的腰包。”鲁迅说:“那你加入他们的《现代评论》不足为奇,也是人之常情。”林语堂说:“我糊里糊涂的,人说是愣小子,我要加入你们的《语丝》,是出于志趣相投。”
后来,正是鲁迅与周作人领头的《语丝》把林语堂和他们紧紧缠裹在一起,那时候《新青年》两极分化,胡适脱离《新青年》创办《现代评论》,反对学生过度政治化,形成一个右翼性质的政治文化派别:现代评论派。鲁迅也挺身而出,创办《语丝》周刊,同现代评论派针锋相对。林语堂对政府极为不满,在《回京杂感》中对当今名流大唱“政治修明”、“事业发达”气炸了肺, 这一点与鲁迅不谋而合。
鲁迅撰文指出:“世上如果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应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可诅咒的年代。”随即林语堂在《论语丝文体》中对鲁迅先生的主张表示赞成:“野蛮文学外,还有一种思想的蟊贼根本不能不说别人的话的,就是一种自号为中和健、主持公论的报纸,世界上没有公论这样的东西,凡是诚意的思想,只要是自己的,都是偏论、偏见。”
林语堂担任北师大教授兼教务长后,适逢鲁迅在女师大执教,两人靠得更近,在“女师大风潮”中,陈源打上门来,写下“粉刷茅厕”。鲁迅首先应战,写下“并非闲话”,林语堂跟着出击,斥之“谬论的谬论”。学生们上街游行示威,鲁迅呐喊助战,林语堂甚至也随同上街,与军警搏斗。现代评论派污蔑他们为“学匪”,林语堂就索性著文《祝土匪》:“很愿意揭竿作乱,以土匪自居。”杨荫榆被逐出学校,陈源匆忙地在《现代评论》 上声明:“永远不管人家的闲事。”林语堂不放过章士钊这伙人,在《京报副刊》上登出自己绘制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
漫画上的鲁迅,长袍八字胡, 手持竹竿,猛击落水狗的头,那狗在水中挣扎着。陈源对林语堂的漫画很恼火,在给徐志摩的一封长信中挖苦林语堂,林语堂又撰写了《泛论赤化与丧家的狗》给予反击。女师大血案发生后,段祺瑞政府开了两次通缉名单,林语堂也在其内。陈源又忍不住说起“闲话”来,林语堂大骂闲话家是“畜生”、“妖 孽”,进而写出《讨狗檄文》:“狗之该打,此人类皆同意。弟前说勿打落水狗的话,后来又画《鲁迅打落水狗图》,致使我的一些朋友很不愿意。现在隔彼时已是两三个月了,而事实之经过使我益发信仰鲁迅先生‘凡是狗必先打落水里而又从而打之’之话。”
正是在“《语丝》派”与“《现代评论》派”口诛笔伐中,愣小子林语堂被推上了文坛旗手的位置。鲁迅被教育部辞退,无奈南下之后,《语丝》树倒猢狲散,开始分道扬镳。等他们兜兜转转再次在上海聚首时,裂隙开始产生。这时候的林语堂与北平时截然不同,他高谈幽默,表现性灵闲适,只是曲折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几乎与此同时,鲁迅也带着失意来到上海,却选择直面惨淡的人生,把文学当作“匕首”和“投枪”,刺向敌人。虽然他和林语堂仍然没有放下笔,但是笔却不可同日而语。
林语堂(左一)和鲁迅、史沫特莱、宋庆龄在一起。
分歧从一件小事开始。起因是鲁迅和北新书店老板李小峰闹版税官司,郁达夫当和事佬调解,李小峰在南云楼摆酒吃饭,为了活跃气氛,除了当事人外,林语堂夫妇和其他文 界好友也在被请之列。林语堂口无遮拦,是个愣小子,人际关系方面极为糊涂。应这种饭局是吃力不讨好,廖翠凤反复提醒他:“堂,待会少开口。”林语堂不理解,觉得大家都知根知底的,犯不上小心翼翼,再说既然坐下来吃饭就算有干戈,也化成玉帛。李小峰挺有手腕,几句玩笑话下来,众人的话题也越扯越远。突然有人提起了张友松的名字,语堂也没细想前情因果,连连点头附和,这下子就撞在了枪口上。
张友松是鲁迅的学生,曾经请鲁迅和林语堂吃饭,也说要办一个书店,并以李小峰为诫,绝不拖欠作者的稿费。此话传到李小峰的耳朵里,当时就很不痛快。后来,鲁迅要和他对簿公堂,李小峰本能地觉得是张友松从中使坏,几次在背后攻击张友松。鲁迅很忌讳这件事,听语堂一说,疑心话中有话,讥讽自己受了张友松的挑拨,当即脸色发青,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喊:“我要声明!我要声明!”然后转身一拍桌子:“语堂,你这是什么话?我和北新的诉讼不关张友松的事。”林语堂也生气了:“是你神经过敏,我没有那个意思。” 两人越说越上火,像一对雄鸡一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对视了足足两分钟。郁达夫见形势不对,赶紧站出来。他一手按下鲁迅,一面拉着林语堂和廖翠凤赶紧离开。筵席不欢而散,曾经的友谊现在亮起了红灯。
不久,林语堂办起了《论语》,做起了幽默大师,鲁迅更不能理解,他认为在血与火的斗争中没有幽默可言,“只要我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林语堂却很得意,《论语》销路好、影响大,像他的孩子。他颇以此为荣。鲁迅却很不客气地说:“这其实很无聊,每月要挤出两本幽默来,本身便是件不幽默的事,刊物又哪里办得好?”这么一大盆冷水猛地泼下来,林语堂气得发昏。后来又发生了几件小事,让两个人开始反目成仇。
一次聚会上, 几位广东籍作家兀自讲粤语,说得兴致盎然,其他人听不懂,想插嘴都插不上。林语堂故意讲一口流利的洋泾浜英语,表示是鸡同鸭讲,逗趣一番。没料到鲁迅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想用英语来压中国的同胞吗?”林语堂哑口无言。后来有人说,他是怕了鲁迅;也有人说林语堂聪明,明知争不过不如装“气量、风度”,输得也光彩。而这时候的鲁迅,已不再把林语堂当朋友。后来有同道结婚,请鲁迅来吃喜酒,鲁迅一看见林语堂夫妇在座,二话不说抬 腿就走。而他的《天生蛮性》一文,只有三句话:
辜鸿铭先生赞小脚,
郑孝胥先生讲王道,
林语堂先生谈性灵。
辜鸿铭是前清遗老,郑孝胥是伪满总理,把林语堂和他们相提并论,鲁迅对林语堂的鄙夷之情可以想见。而这篇三句话的短文发表时,林语堂已远赴美国,终此一生,两人再没有相见。
鲁迅去世四天后,林语堂写下了这样的文字:“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 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
他们之间的分歧原因其实很简单:一个要做战士,一个要做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