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明媚，更愿你真实

作者：合欢开了

来源：《品读》2020年第4期

周五下午，去一家公司送资料，走出来才发现，斜对面正是燕子居住的小区。

燕子搬过来两年多了，一直说来坐坐，一直没有兑现，眼下近在咫尺，当然要去看看。

燕子是自由撰稿人，宅女一枚，无需询问，我断定她在家。上午，还看到她在朋友圈晒阳台上盛开的几朵可爱的喇叭花。

先在水果店买了个果篮，想想，燕子最近好像喜欢鲜切花，每隔几日，总会在她朋友圈看到。便又走到路口的花店买了一束百合。

站在小区门口才给燕子发微信，燕子很快回过来说，我在家呢，姐。

果然如我所料，她在家的。

下来接我。我说，我在你们小区门口呢。

她犹豫了一下，问，姐你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跟着又说，稍等啊，我马上出去。

我笑起来，想象她手忙脚乱地换衣服换鞋子出门，进电梯出电梯然后一路小跑……

一定是这样吧？毕竟我年长两岁，毕竟我是来做客，毕竟我们算是不错的朋友。

前些年，燕子二十五六岁的时候，结婚还没多久，因为买的是期房，所以临时租了个房子，跟我做了邻居。

她清瘦，头发很长，有时扎成麻花辫子。气质中有几分农村女孩特有的质朴羞涩，声音不高，说话会脸红。

燕子老家在豫北，贫困县，她考学来到省城，没再回去。由于学历一般，找了很多工作都没做太久，幸好有点文字天赋，燕子便做了自由撰稿人。

燕子老公和她同乡，在一家公司做销售。一对普通的小夫妻，过着普通人的小日子。

开头我们只是来来回回在门口遇见，简单寒暄两句，后来见得多了便也熟了。偶尔我得闲时会喊她过来喝茶聊天，说说我们各自的生活、老家、或者这个城市。有时燕子做了好吃的也会喊我过去。她会做很多面食，水饺、包子、花卷、面条……

有一次，朋友送我一条旗袍，略艳丽的颜色。想着燕子或许会喜欢，便拿去送她。

燕子果然喜欢，说从小就喜欢花样旗袍，只是家里穷，穿不起。后来经济独立了，像是补偿童年的亏欠似的，便可劲儿地穿。说着，她脸红了。

我定定看着燕子， 觉得她特别可爱。

那时候燕子的小家极简单，没多少家具，连码字用的电脑都是一台老款的旧台式机。可是，她一样从容安静，从不去凑不属于自己的热闹。而遇到对路的朋友，却是极真诚地相待，比如她待我。

我们就那么亲密地做了一年多的邻居，后来她怀了孩子，回了老家。她老公太忙了，她回到父母身边，应该可以被照顾得更周到些吧。

再回来时，燕子的女儿都快两岁了。她买的那套期房还没交付，所以依旧租房住，只是离我远了些，在她老公的公司附近。

我去看过燕子两次，做了母亲的她依旧清瘦，女儿也瘦，乖巧伶俐。燕子也还在继续写稿，她转向新媒体，努力去写所谓的爆文。

一晃又是两年。他们的新房子终于交付了，燕子一家搬过去，离我也更远了。说了几次要去看看她，可一直忙三忙四都没有成行。

我们会在朋友圈见面——燕子喜欢发朋友圈——她的新笔记本，她书柜里的书，她喜欢的花花草草，还有桌上的鲜切花……做了母亲的燕子厨艺越发好起来，除了我熟悉的那些面食，她还学会了糕点烘焙，饼干蛋糕自不必说，连亦舒小说中复杂的“苏芙厘”，她都做得有模有样，宠着她日渐成长的小女儿。

这让我欣慰，欣慰她的安逸，欣慰她明媚依然。

很快，燕子穿了一件紫红色的收腰大衣飞奔出来。

她变化不大，依旧清瘦，很长的头发散在身后。

我还没顾得上细端详，燕子已经接过我手里的水果和花，嗔怪道，你来我这儿还买东西。

也是好久不见了。我笑笑，水果是给孩子的，没提前准备。

我们说着话进了燕子的小区。里面环境很好，有干净的石子路和茂盛的植物。燕子家在30层。然而，打开门的那一刻，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燕子的家，屋子里乱糟糟的，像是一个垃圾站。

玄关处摆满了鞋子，男式的女式的小孩子的，一年四季的鞋子都有，和拖鞋掺和着，让人几乎无落足之地。

地板很脏，脏到已经看不出来地砖原本的颜色。

客厅除了餐桌和一台电视机，还有一张老旧的双人沙发，沙发上堆满了各种衣服，根本没有地方可坐。

挂在墙上的电视机下面，是一排各种形状的包装纸箱，上面印着不同快递公司的字样。纸箱里满是破旧的儿童绘本和玩具。

最让人不忍看的，是饭桌上隔夜饭菜还摆在那里……

我下意识透过客厅和阳台连接的玻璃隔门，看到同样凌乱的阳台上，有一株喇叭花，正沿着墙壁向上攀爬。

那是唯一我在她朋友圈看到的，和她真实生活相符的一幕。

突然意识到，我来错了。

燕子是努力不动声色吧，拉了饭桌前的椅子让我坐，去给我倒了杯水，笑笑，说：有了孩子时间就变得格外紧张，孩子太顽皮，收拾完了又是什么都往外扔，后来我就懒散了，不收拾了，收拾不过来了。

我没接她话，问道，老公还在那家公司？

她摇摇头，说，早失业回老家了，跟着他父母包了池塘养鱼，这两年不大在这里。

我应了一声，喝了一口她递给我的水——杯子竟然也是脏的。

燕子又要去给我洗水果，说，一起吃晚饭吧，小区门口有家面馆挺好，我记得你爱吃面。

下次。我站起身来，说，下次你带丫头去找我，我请小家伙吃牛排，刚好你也喜欢。

燕子顿了一下，说也好。

出门后，燕子一直送我坐上出租车。我隔着车窗看她一眼，说，燕子，好好儿的。

她说嗯，我挺好的，你放心。

车一开，我蓦地心酸。

不知道燕子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如她所说，孩子顽皮，老公失业回了老家；或者房贷压力大，住进来甚至买不起家具……所以，从某一天开始，她开启了一份假的生活，并乐此不疲。

她在展示给谁看？她的编辑，同行，老家的昔日同学，女儿的老师，女儿同学的家长？

还有我。

她要我们看到她的日子惬意明媚。

可是为什么？这是她的人生，即使不展示也没有人会刨根问底。说到底，是她自己的内心扛不住她所想象的别人的眼神，而不能本真地面对自己的人生。于是，她去掩饰自卑，用虚假的美好——那不过是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戳便破。

她终于丢掉了自己，成为了一个假的人。

突然我就流了眼泪。那个曾经让我时不时就会想念的真实的燕子，被这城市里的俗事裹挟着，已经消失不见。

作者：合欢开了

来源：《品读》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