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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2020-04-11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宝玉生日当晚众人在怡红院行酒令占花名儿,湘云抽到的是海棠签,上题“香梦沉酣”,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出自苏轼(1037-1101)《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正好照应湘云白天醉眠芍药裀。湘云抽中海棠,仅仅是情节上的呼应吗?曹雪芹善于以花喻人,海棠花之于湘云有何特殊的寓意?

垂丝海棠

1.曼溯海棠

要认识一种植物,可从其名称入手。植物的名称往往包含性状、属种、来源等信息。例如番茄、胡荽一类,由“番”、“胡”可知该种植物很可能从国外传入。同样,“海棠”名中有“海”,自唐代起,海棠就被认为是从海外引入我国的植物。

唐代李德裕(787-850)《平泉草木记》:“凡花木以海为名者,悉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1]的确,海棠在唐代才见诸于史籍,唐以前不见其名,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其来源。后世多认同李德裕的观点,如宋代陈思(生卒年不详)《海棠谱》:

《酉阳杂俎》云:“唐赞皇李德裕尝言,花名中之带海者,悉从海外来。”故知海棕、海柳、海石榴、海木瓜之类,俱无闻于记述,岂以多而为称耶,又非多也,诚恐近代得之于海外耳。[2]

西府海棠

但海棠究竟从何处引入?史籍未有记载。有一种观点是,海棠可能是由新疆的苹果树与蔷薇科其他种类杂交而成。“海棠”中的“棠”多指向蔷薇科的果树,如甘棠、沙棠、棠梨等等。在现代植物学中,西府海棠、垂丝海棠等都是蔷薇科苹果属小乔木,它们与苹果的关系最近,与其他蔷薇科常见果树——桃、梨、李、杏的距离较远。

明代植物类编《群芳谱》将海棠分为四种:贴梗海棠、垂丝海棠、西府海棠、木瓜海棠。这种分类已与今日海棠之分类相差不远。在现代植物学中,贴梗海棠、木瓜海棠属于蔷薇科木瓜属,此二者多为丛生灌木,其花梗短或无,花蒂紧贴枝干,结实如木瓜,故此得名。而垂丝海棠、西府海棠是蔷薇科苹果属。本文主要讨论苹果属海棠,木瓜海棠不在本文“海棠”所指范围之内,因此暂且不论。

图为贴梗海棠盆景、果实

垂丝海棠、西府海棠,史籍早有记载。在五代花卉排行榜《花经》中,海棠为“六品四命”,而垂丝海棠列“三品七命”,可见在当时垂丝海棠更受欢迎(注:品级数越小,地位越高)。

垂丝海棠,顾名思义,其花梗细长,花朵下垂。《群芳谱》认为垂丝海棠可能是由樱桃嫁接而成:“树生柔枝,长蒂,花色浅红,盖樱桃接之而成,故花梗细长似樱桃,其瓣丛密,而色娇媚,重英向下,有若小莲。”但实际上这种说法并没有科学依据,嫁接并不能产生新的物种或者品种。

垂丝海棠花朵和果实(果实图赵磊)

“西府海棠”一名出现稍晚,明代学者王世懋《学圃余疏》:

海棠品类甚多,曰垂丝,曰西府,曰棠梨,曰木瓜,曰贴梗。就中西府最佳,而西府之名紫绵者尤佳,以其色重而瓣多也。此花特盛于南都,余所见徐氏西园,树皆参天,花时至不见叶。西园木瓜尤异,定是土产所宜耳。[3]

我一直以为“西府”指的是天府之国四川成都,其实不然。历史上“西府”泛指陕西关中平原西部,即今宝鸡及其周边部分地区。值此之故,2009年,西府海棠被选为宝鸡市市花。

西府海棠花朵

今日,城市园林中栽植的苹果属海棠花中,最多见的也是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西府海棠树形较硬朗,枝条聚拢、指向天空。垂丝海棠树形柔弱,枝条发散,花朵的花梗更加细长,满树花朵低垂。

上图为垂丝海棠、下图为西府海棠

除西府、垂丝两种外,偶尔也能见到海棠花、湖北海棠、美国红海棠等品种,花色或白,或粉,或艳红,种类众多。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试图去细分海棠花的种类了,那是植物分类学家和园艺学家的工作。作为普通的赏花人,站在一树盛开的海棠花下,仔细感受它的美就已足够。

2.海棠春睡足不足

海棠如今是园林中著名的观赏花卉。在北京,每年清明前后是海棠的盛花期。中国人民大学藏书馆正门左右各有一株海棠,正对校内最大的草坪和第二教学楼,开花时耀眼夺目,十分繁盛。藏书馆是学校最早的图书馆,被称为“旧旧图”,那两株茂盛的海棠也很有些年头。读硕士时,藏书馆开放作为自习室,我常去二楼西边的阅览室上自习。硕士最后一年的春年,写完毕业论文,我开始在那里通读《说文解字》,午休时就在门口的海棠花下踱步,晒太阳,那是学生时代结束前,最为自由、宁静的一段读书时光。以后每年海棠花开,我都要回趟母校,去看那两棵海棠,有时候刚下完雨,树底下就会铺上一层淡粉色的花瓣,实在是美。

人民大学藏书馆前的海棠 袁源

京城观赏海棠的景点中,元大都遗址公园里的海棠花溪最为人知。大学三年级,班级组织春游就是在海棠花溪。北三环和北四环之间,数千株海棠沿河盛开,绵延数里,游人如织。我们找了一棵树,席地野餐,有个同学带了一只箫,虽是业余,足以助兴,箫声幽远,落红阵阵,颇有古人踏青的雅致。

垂丝海棠,图自《本草图谱》

海棠花溪之外,北京宣武门外法源寺的海棠亦可观。据《清稗类钞》所载,“乾隆时,京师法源寺海棠最盛。”[5]法源寺始建于唐太宗贞观十九年(645),是北京最古老的名刹,唐时为悯忠寺,清雍正时重修并改为今名。古刹多古树,法源寺的海棠想必年代久远。

海棠见于史籍的时间较晚。唐诗中写到海棠花的不多,唐相贾耽(730-805)《花谱》称海棠为花中神仙,而李白(701-762)和杜甫(712-770)都未留下关于海棠的诗篇。尤其海棠以蜀地为盛,杜甫在成都几年,竟未有一言提及海棠,后人匪夷所思,竟成典故。[6]对此,《群芳谱》引王禹偁(954-1001)《诗话》的解释最为中肯:“杜子美避地蜀中,未尝有一诗说着海棠,以其生母名海棠也。”[7]

图自《本草图谱》

北宋开始,关于海棠的文学诗词就多了。宋代园艺业空前发达,世人喜为名花编谱,如欧阳修(1007-1072)著《洛阳牡丹记》、王观(1035-1100)著《扬州芍药谱》,而南宋人陈思(生卒年不详)撰《海棠谱》三卷,卷上叙事,搜罗史籍中与海棠相关的掌故,卷中和卷下收录唐宋之间文人吟咏海棠的诗歌。海棠花受到世人重视,与此同时,其地位较五代时也有很大的提升,以至于能够与花王牡丹相提并论。宋人沈立(生卒年不详)《海棠记·序》云:

尝闻真宗皇帝御制后苑杂花十题,以海棠为首章,赐近臣唱和,则知海棠足与牡丹抗衡,而可独步于西州矣。[8]

陆游(1125-1210)在蜀多年,曾写过多首海棠诗,对海棠极为推崇,例如这首《海棠歌》:

我初入蜀鬓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

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

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

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

扁舟东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尔。

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

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

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

乾道八年(1172),陆游赴任南郑四川宣抚司幕,途经南充樊亭,看到当地海棠时颇为震动,感叹此花可谓前所未见。等到了成都碧鸡坊,更觉成都海棠天下无双。蜀地美人、春风桃李,乃至于扬州芍药,都无法与成都的海棠相媲美。陆游初见海棠时两鬓未霜,但写这首诗时已年过八旬(1208)。他想念蜀中的海棠,说再看上千年也不够;其实海棠之外,也是对川陕军幕那段壮年时光的追忆。

图自《本草图谱》

在清代植物类书《广群芳谱》中,与海棠相关的诗词,篇幅达1.5卷,比芍药还多(芍药共1卷)。众多的诗文中,最著名的就是开头《红楼梦》里所引的那首《海棠》。这首诗也有典故,北宋僧人惠洪(1071-1128)《冷斋夜话》:

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银烛照红妆。”事见《太真外传》。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是海棠睡未足耳?[9]

卯时是早晨5点到7点,唐明皇邀请杨贵妃登沉香亭,贵妃酒醉未醒,唐明皇将贵妃睡未足的姿态比之于海棠花。东坡此诗正是化用这一典故,另见其《寓居定恵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后人写海棠时也多用此典,如陈与义(1090-1139)《海棠》“却笑华清夸睡足,只今罗韈久无尘”,杨万里(1127-1206)《垂丝海棠》“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等等,不一而足。《红楼梦》里第五回描写秦可卿的闺房,其中有一幅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10]

可以说,“贵妃春睡”是海棠花重要的文化内涵。而北宋海棠在世人心中地位上升,直与牡丹相抗衡。知道这些,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红楼梦》中海棠花的象征意义。

垂丝海棠

3.史湘云与海棠花

《红楼梦》里多次出现海棠花。怡红院里的海棠,贾芸送来的海棠,海棠诗社等等,最重要的就是湘云抽中的海棠签。很明显,海棠花象征的是史湘云。

在周汝昌先生看来,理解小说里的“海棠”与湘云之间的对应关系,对于读懂《红楼梦》至关重要:“在曹雪芹的原著中,本来是黛、钗、湘‘三部曲’,黛、钗皆早卒,唯有湘云尚在,而惨遭不幸。”[11]

为何如此说?不妨从怡红院的命名说起。“怡红院”一名中的“红”就是海棠花。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怡红院迷路探曲折》介绍怡红院的景致时描写到:

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哪里有这样妙的。”

众人题咏,客中一个人道“崇光泛彩”,得到贾政好评。“崇光泛彩”即来自东坡《海棠》诗的首句“东风袅袅泛崇光”。宝玉认为院内芭蕉、海棠二种植物,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建议题作“红香绿玉”,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香袋囊,贾元春归省庆元宵》,宝玉作《怡红快绿》:“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周汝昌先生认为:“‘蕉棠两植’是全部大书的‘核心之核心’,其重要无与伦比!”为何如此说呢?因为芭蕉与海棠都有象征意义:“绿蕉喻黛玉,红棠喻湘云:此二人方是书中重要女角,而这院中竟无宝钗的地位。”[12]

本来是“怡红快绿”,贵妃却改为“怡红院”,省去“绿”字,在先生看来,也是大有寓意:

事实上,雪芹几乎是从第二十一回让湘云初次上场之后,方到第三十六回海棠诗社,已是把笔的重心从黛钗逐步而鲜明地转向湘云身上来了。紧接着的菊花诗,已是湘云做了那一会的主人(做东请客)了。菊花诗二十首,首首是暗写后来的湘云。湘云也是重起“柳絮词社”的带头人。湘云还又是凹晶馆中秋夜联句与唯一同伴黛玉平分秋色的人。湘云更是芦雪广(音“掩”,真本原字,非今之简化字。其义为广阔而简素的大房屋)争联即景诗的“争”得大胜的诗豪!不但如此,到烤鹿肉时,就由南方新来、未谙北俗的李婶娘口中,说出了惊人的一句:“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说的有来有去的。……”这在全书,乃是石破天惊之文——第一次正面点破了“金玉姻缘”的真义。一条脂批也说:“玉兄素所最厚者,唯颦、云二人。”[13]

以上对于湘云之重要性的总结非常全面,故全文录之与此。由此我们知道,从小说的情节上讲,以“海棠”象征湘云,有理有据。再则,湘云一直与宝钗(牡丹之象征)居住,且宝钗有金锁,她有金麒麟,皆是“金玉姻缘”的重要映射,而联想到历史上,海棠花的地位曾与牡丹相抗衡。此外,海棠背后贵妃酒后春睡的意象,一方面与湘云醉眠芍药裀的情节相呼应,一方面也能与湘云贵族女子的身份相匹配。自此,我们开头提出的问题应该得到了比较合理的解答。

[1]转引自(清)汪灏等著:《广群芳谱》,上海书店,1985年,第828页。

[2]按,今本《酉阳杂俎》中无此句。

[3]转引自《广群芳谱》,第829页。

[4]《中国植物志》:“据 A. Rehder 推断,本种是由山荆子和海棠花杂交而成 (M. baccata × M. spectabilis)。此外有些种类,果形较大,果梗细长,萼片无毛,部分宿存或脱落,另名为 M. robusta (Carr.) Rehd.,并推断为山荆子与楸子杂交而成(M. baccata × M. prunifolia)。……这些种类来源于天然或人工杂交,形态变异很大,不易区分,在我国果品名称中,海棠的品种极为复杂,尚待研究统一。在植物分类中,暂以西府海棠M.micromalusMakino一名概括之,不再分列为多种,以免引起混乱。”

[5](清)徐珂:《清稗类钞》,中华书局,1981年,第8598页。

[6]葛立方(?-1164)《韵语阳秋》:“杜子美居蜀累年,吟咏殆遍,海棠奇艳而诗章独不及,何耶?郑谷诗云‘浣花溪上空惆怅,子美无心为发扬’是已。本朝名士赋海棠甚多,往往皆用此为实事。”北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进士阮阅《诗话总龟》:“东坡谪居齐安时,以文笔游戏三昧,齐安乐藉中李宜者,色艺不下他妓,他妓因宴席中往往得诗,宜独以语讷不能请。及坡将移临汝,于饮饯处,宜奉觴再拜,取领巾乞书,公顾视久之,令宜磨砚,墨浓取笔大书:‘东坡五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宜。’即掷笔,袖手与客笑谈。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彻具,宜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尽欢而散。”以上转引自《广群芳谱》,第860页。

[7]见《广群芳谱》,第859页。

[8]见《广群芳谱》,第831页。

[9]转引自《广群芳谱》,第860页。现存乐史(930-1007)《杨太真外传》中无此段文字。

[10]此处唐寅《海棠春睡图》可能并非杜撰。曹雪芹祖父曹寅(字子清)家中曾有一幅唐寅所作美人图,清蒋景祁《瑶华集》卷五《临江仙》一词,题曰《为曹子清题唐寅美人图》,不知是否为《海棠春睡图》。唐寅《六如居士全集》卷三《题海棠美人》诗云:“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11]周汝昌:《红楼艺术·怡红院的境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82页。

[12]《红楼艺术》,第81页。

[13]《红楼艺术》,第81-82页。

作者简介:江汉汤汤,企业职员 / 中国美术馆志愿者讲解员 / 自由撰稿人,个人公众号“古典植物园”,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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