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片刻的鸟鸣
凌晨三点多,安眠药失效了,忽听得窗外连连的鸟鸣,在四周的静中分外清晰。大概是知道这些鸟的,几乎日日在树和小河间飞来飞去,有时能看到几羽漂亮的白鹭(也许不是白鹭,只是我希望它们是),立在杉树顶或者河中木桩,鸟的曲线和树的直线优美如斯。纷杂的声音和信息很快将在白昼涌来,只是此刻,活跃的鸟却让静夜静得更深。且不管何时再能沉睡,且不管太阳终究升起,且也不忧生老病死,以及这个特别的春天,此刻的鸟鸣是最重要的声音,值得听一会再听一会。
煤气灶上煮着简单的饭食,且沏壶茶慢慢喝着,等饭蔬烹熟,不像以前这边炖煮那边电脑前浏览(美其名曰工作),甚至差点水干锅焦,且不必如此了,忙完厨房再进书房,也是不急。对楼阳台上那位少妇一见太阳出来就赶紧晾衣晒被,得闲了举手弯腰做做操,偶尔出来一位老妪,扭着矮胖的身子跳起红绸扇子舞。此刻,她们安心安定。岁月是不可能静好,即使外观静好,岂知内里波涛汹涌,可是,此刻的浪静能看到能体会到。关上煤气,茶也两盏尽了,定下心来去做一日心念之事。
学生们看汪曾祺先生写的《跑警报》,对当年西南联大师生在跑警报这样紧张的事情上竟也能笃定悠闲很是感佩。比如“姓马的同学最善于跑警报……他就背了一壶水,带点吃的,夹着一卷温飞卿或李商隐的诗,向郊外走去”,比如有的同学不跑警报,有的一有警报,“她就洗头。别人都走了,锅炉房的热水没人用,她可以敞开来洗。”有的甚至“一有警报,他就用一个大漱口缸到锅炉火口上去煮莲子”。我说记得抗战爆发后丰子恺先生离开故乡石门游走全国各地,他的画作题材与早期相比也丰富起来,他也曾画过跑警报题材的,有幅画叫“警报作媒人”,丰子恺在《艺术的逃难》一文中对此有生动描绘,那是他在迁至广西宜山的浙江大学教书时,日军登陆南宁,攻陷了宜山附近的宾阳,学生教师扶老携幼向贵州逃难,道路崎岖,交通阻塞。那样的时候,拉警报实在是太平常的事了。而这幅画却丝毫不流露逃难途中的种种艰辛和内心波澜,撷取的却是一对蓝衣红服的男女坐在两崖夹峙的草地上,谈情说爱了起来。国难家事,愤慨和忧心,但他的画笔却点化出人生的美——那种纷乱中的人性美。四周是战乱,是硝烟,但也是山河日月,人情冷暖,男女依坐于山崖谷地间的这一片刻,好比心的风平浪静,人间自有暖和悯。
个人之微渺,如一介之舟于海,自然是不确定的,也自然是惶恐与不安如影随行。参与但很少说话的瑜珈小群群友们在讨论如何这一世的修心修身以断来世的轮回。我在想,空手而来,散手而去,此一世不过借着肉身的皮囊行走,年轻时渴念与外部世界多多联结,皮囊渐衰,疾患渐生时,则需时时返观与肉身的关系,藉着肉身之患或更深领会身心之修,无论信靠什么,此生的道场就是你自己,在广大的风起云涌或者山雨欲来中,看到此刻,感到此刻,即使片刻,就算无法全然地“物物而不物于物”,亦是片刻的浮游。
忽然又想起去年在西班牙萨拉曼卡教堂看到的鸟。那日下午,天气炎热,我们在教堂长椅上坐了近半小时,感受教堂的阴凉,听修理中的管风琴响起的试音声,时而有一小段连贯的曲子,深邃宽阔的管风琴声使阴凉更加阴凉。环顾四周,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只鸟,在彩色玻璃穹顶盘旋,它更像一个飞旋的影子,盘了一圈又一圈,不知希望找到出口,还是只是为了飞。默默地看着它。起身离开时,回首看鸟,还在盘旋。大半年过去了,总是想起那羽鸟,教堂的管风琴应该早已修毕,不过新冠疫情下的萨拉曼卡游客应该稀少了,鸟还在穹顶盘旋吗?或者已终于飞出门外?或者我们肉眼无法细观的彩色玻璃穹顶,有鸟心爱的巢?也或者玻璃上恰好有一只彩色的鸟映照着飞旋的鸟。鸟只是感受着自身的飞翔。
去年被修成树干的香樟春风春雨中叶子又丛丛簇簇了,自嘲担心了一冬简直瞎操心。曾经围着树干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观察才发现极细一芽新叶的那株也大肆渲染着它的勃勃生机。初夏的大风豪雨摇动着它们,此刻,风来了,浪来了,它们生长,浮游于自然之道。(龚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