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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上海一朵梅雨诗

2020-06-28

之一 梅雨缠绵,一城烟水郁深。人间的饮食胃口,全军覆没。此时此刻,一盂白粥,冉冉登堂,救百姓于黄梅天深渊。这件事情听起来,像一出霉点斑驳的绍兴戏,尹桂芳唱唱,一糯三叹,肝肠寸断。

至于粥肴么,宜轻,宜软,宜淡若无物,似上等佳人,不着红尘痕迹。与酒馔不同,油汆果肉这种东西,喧哗骚动,比张飞还硬扎,佐酒相宜,伴粥未免胡闹。

早起略略清凉,换件干净衣衫,洗手做鱼冻。拣细致好鱼,比如白丝鱼,淋一勺十年陈花雕,清蒸了,细细拆出鱼肉来,精洁食盒盛了,冰箱里冻三刻钟。到了中午,拣个老银碟子,将鱼冻覆于银碟上,触目清凉,入口洇润,真真伴粥隽品。

拣上好的蜜,煨莲子,耐心煨透煨酥,莲子色如腊梅,粒粒甜圆,这个碟子,有个好听名字,叫蜜腊朝珠,倒是富贵双全的。莲子要取建莲,湘莲不堪食。这个碟子看似简白不过,胜是胜在东西要好,火候务必恰如其分,稍一过头,莲子易碎,一碎,便没意思了。

年年黄梅天,一碟鱼冻,一碟蜜腊朝珠,煞梅利器。可惜,今年包子远隔重洋,未能回家来。饮食思念,darling,是人间最忠诚、最刻骨的思念。

之二 黄梅天日课,游泳,以及桑拿,驱尽一身溽湿,省得骨头里浸满了幽咽雨水。

白日的泳池里,日日遇见一枚老男,独自缓缓来,独自缓缓去,颈子里挂一块骨牌大的碧玉翡翠。老男游起水来,进退雍容,没有一点火气,像一只霸气暮气两沉沉的老鼋。泳池里常见的,是卖弄肌肉卖弄泳技的轻浮男人,一入水,惊天动地水花四溅。最烦男人游蝶泳,踌躇满志,弄得跟水害一般,一切人等让开让开。可惜,蝶泳那么花哨的游法,通常一个来回就气喘吁吁无以为继了。还是老鼋派好,一尘不惊,照样霸气凛凛。

某日午后,旁边两位中年男泳客,浸在水里与老鼋攀谈,老先生侬多少年纪了?男人八卦起来,女人不是对手。

老鼋抹抹脸上的水,侬猜猜看。

七十岁差不多吗?

老鼋冷静答,再上去一点,七十八。

两位中年男齐声赞叹,结棍结棍。

老鼋讲,我平日在某某酒店游泳的,伊拉关门关了六个月,到现在还不开,我气来,转到这里来游了。

怪不得,以前没有见过老鼋,如今日日见。

中年二男与老鼋,谈得蛮投机,从前做啥生意?上海滩哪几个泳池好?家住何方位?一刻钟之后,双方握手,湿淋淋的手,立在泳池里,互诉相见恨晚。老鼋悠悠补了一句,其实么,我八十岁了,刚刚我要面子,少讲了两岁。

二男惊呼,做啥少讲两岁?八十岁么,更加挺刮啊。

老鼋瞪着一双铜铃大眼,不动声色,埋头入水,缓缓游了出去。

我猜,人家暗爽在心,多少是有的吧。

darling,推敲他人心思,竟亦成了我的黄梅天另一桩日课了。

之三 一大早的细雨里,与春彦坐在湿淋淋的院子里,静谧无人,唯一匹虎斑大猫,安详蜷在身边,吃个三明治鲜橙汁的早餐,与春彦讲讲书讲讲字,春彦一瞪眼,蓦然来了精神,神抖抖握拳讲,书写,无非写个狂狷之气,手握毛笔面对宣纸,就是一场生命搏斗。这一句,讲得像句口号,绵密的梅雨,像一串密密麻麻的惊叹号。我萎靡的黄梅精神,就此得到了加持。

转身离开片刻,春彦在雨水里吸吸烟,于速写簿上写了四句诗。停了一歇,金宇澄翩然而至,春彦抱着肚子眉开眼笑,金大爷金大爷。坐下讲些闲话。金大爷的版画,蒸蒸日上,比繁花更焕然。手机上一帧一帧翻出来,春彦与我啧啧不绝。鼠年的三枚藏书票,蛮有奇趣,红衫钟馗怒目金刚,张个布袋子全神贯注捉蝙蝠。旁边两只小白鼠,闲闲望野眼,一派立在热闹之外冷眼张看的清冷,蛮像金大爷自己。一幅《彼岸》,一排橙衣女子,秾纤有度,面覆口罩,欲言又止。画面静谧无波之下,有骇人听闻的暗潮汹涌。金大爷讲,怪了,这一幅,不是今年的,2018年的,口罩戴得早吗?

临走,我将手里一册《石涛百开罗汉图》,刚刚拆开的,给了金大爷,春彦在旁边发急,等歇等歇,香烟留下给我,断烟粮了。

一册石涛,换了一包烟,黄梅天生意,多少悱恻。(石磊)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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