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我并不期待“诗词热”
对话人:彭玉平 文学博士,现任中山大学中文系系主任、教授,《中山大学学报》(社科版)主编。著有《唐宋词举要》《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诗文评的体性》等,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词学通史》首席专家。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主讲人。
新湖南客户端记者 廖慧文 通讯员 王璐
受疫情影响,长沙市图书馆限制了入馆人数,周日(7月19日)下午,来听《唐诗与故人》讲座的到场观众并不太多。主讲人彭玉平仍讲得激情澎湃,原定90分钟的讲座,他讲满了2个小时。尽管长沙天气凉爽,他在高频度的“输出”下还是流了一背的汗。
观众散去,工作人员报出通过网络在线观看的人数“超过33万”。这让所有人感到欣喜。借助电视、网络等媒体,彭玉平的诗歌课慢慢被大众熟知,也同时为 “诗词热”“国学热”的持续又提供了一丝热度。
他对这种热度是如何看待的?对于诗歌创作,他有什么建议?当日,彭玉平接受新湖南记者采访。
》》做文化普及者,希望大家能多走近一些诗人
新湖南:欢迎您来长沙。您这次来主要是为了这场讲座吗?
彭玉平:主要是因为最近的研究,需要到湖南省图书馆查一些资料。很幸运查到了。
新湖南:《百家讲坛》您已经上了快50集了,反响很好。上节目讲课跟平时在学校讲课有什么不同吗?
彭玉平:上《百家讲坛》对我来说是一个全面提升。我第一次去试讲的时候效果并不好。其实我平时在课堂上讲课效果很好的,到了摄像机的面前,试讲的效果并不好。但是编导看出来,我在总体不好里面也有几分钟比较好的地方。所以他觉得还是有潜力的。
要讲好百家讲坛需要多方面的素质。第一方面是专业的深厚的素养,你讲的很浅显的东西,没有意义。第二个要有一种深入浅出的本领。第三个要有演讲的艺术,注意声调的起伏,字词的节奏。
新湖南:为什么选择讲“诗歌与故人”这个主题?
彭玉平:这是一个好朋友的提议。关于诗人之间交往的诗歌是很多的,这当中也有很多故事。另外呢,大家也能注意到,我往往讲一个很有名的诗人,再带出不那么有名的诗人,让大家多认识一些诗人。所以现在李白与杜甫两个有名的诗人的交往我还没舍得讲。
新湖南:您从事诗词研究多年,您是何时对诗歌开始产生兴趣?
彭玉平:我的老家江苏溧阳,是一个 “诗词之乡”,李白、孟郊都在那里留下了很多诗词。这种文化氛围感染到了我。另外,我觉得对诗歌是有缘,个人的内心里面与诗歌的共鸣强。
上大学的时候,我没有犹豫就报了中文系。职业选择的道路要经得起自己的追问,慢慢地我走上了研究诗词这条职业道路。
》》真正的学术很难红
新湖南:上电视会让您的知名度得到提升,那您对于大家所说的“学术网红”怎么看?
彭玉平:我基本上不认同。网红的往往可能是一个文化的影响。当然,像陈寅恪也是红的,但是他始终是在高级知识分子范围之内。
可能我这话会得罪人,就是真正的学术很难红。“网红”的里面的学术含量,可能没有那么高。
为什么呢?因为真正的学术不可能被广泛的人所接受。被广泛接受的,要么就是学术里面具有一些普遍性的,不具备高精尖含义的内容。创新的学术与大众的接受之间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网红”注定是一个特殊时代造成的一种文化现象,它能够彰显出某一个时代能够合理的利用现在的媒体,把学术文化与社会结合起来。但不等于说他们具有深厚的学术和极高的学术能力,这是两回事。
新湖南:近些年,传统文化呈现复兴。有的地方祭祖、读经、开国学班、开“雅集”,您是怎么看待的?
彭玉平:“复兴”,最基本的层次就是要先去普及文化的经典。比如,让更多的人去接受《诗经》《楚辞》的文化熏陶,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感就会大大的提升。
经典要用现代的面貌,走向现代的读者。但如果是形式复兴——将古代的经典原封不动地搬到现在的生活当中,那注定会形成矛盾。因为我们已经对西方文化一定程度接受,不能说因为要接受传统文化熏陶,就要把其它文化都赶走。
不是说简单地开点课、读点经典,让大家能背两句就可以的。文化建设是个很复杂的工作。它需要通过长期的普及工作,再经过一些国家政策,一些学术名家、理论大家一起共同努力,把古典文化与现代文化进行融合,然后创造新的文化。
复兴传统文化不是为了复兴本身,而是借助传统文化的力量来创造新的文化,这是我的看法。
》》如果到处都在搞诗词大赛,那是诗词的厄运
新湖南:您刚刚也说了,我们现在已经跟古代的那种生长环境是不一样了。我们现在对于格律啊,其实相对来说已经比较陌生了。您还赞成大家自己创作诗词吗?
彭玉平:我自己也写诗填词,但是我不是个好诗人。学习格律并不难——这个在古代是“小学生”的功课了,能够酝酿一种语感。平仄的规律掌握好以后也是很简单的。至于这样写了以后能不能成为优秀的诗歌,就要看天赋了。
这些格律、韵脚这些跟我们有点隔膜,是因为我们的教育长期缺失了这一块。如果认真学的话,一个星期这个关就过了,然后下面就是背诵。
当代也有一些不错的诗人,比如叶嘉莹先生、刘梦芙先生、陈永正先生的诗,写得就很有特色。但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写诗的注定是少数人。也不能要求诗歌成为当代文化的中心。
新湖南:所以您对于“诗词热”还是有一些冷思考。
彭玉平:我一直反对“诗词热”,如果这是事实,说明以前的历史不堪回首,未来也令人担忧。热了以后,它一定会冷。而诗词作为传统文化精华的一个部分,它就像我们人类的血液,应该是平稳温暖有序地流淌,不能突然地“蹦”一下,血管会爆裂。一旦全社会,这个居委会也在搞诗词大赛,那个街道也在搞诗词大赛,那就是诗词的厄运。
诗词本来是精神性的产物。只要在边缘地带有尊严有地位地活着,我觉得在目前来说就是很好的一种生存状态。
》》用创新性和有意味的形式来判断诗歌
新湖南:那像我们评价诗歌的好坏,有没有客观合理的标准?
彭玉平:比如说你写爱情、友情,写得跟别人一样,就不可能优秀。第二个要看写得有没有味道。把非常精微的内容,用一种很有意味的形式表述,让人读一遍有一遍体会。所以一个创新性的内容和一个有意味的形式结合起来,是判断诗歌文学价值和质量的标准。
当然这个标准还是动态的。有时候谁打败谁?比如王维跟裴迪之间,你说你王维这两句写得很好,“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光影的变化解决了。裴迪写了一个“不知深林事,但有麏麚迹。”写出了人跟自然的关系,也让王维佩服。
新湖南:但是我们说《春江花月夜》,有“孤篇压全唐”之誉。
彭玉平:“孤篇压倒盛唐”,要找出这句话的源头也比较难。
另外,孤篇能压倒全唐吗?这个诗歌流露的是一种人生的感慨,关于生命的一个主题。用的是非常精美的语言,选择了一个精巧的场合集中展现出来。但诗歌的主题是包罗万象的,我们找不出任何一首诗歌来压掉全唐。
》》诗歌因有温度而生生不息
新湖南:其实疫情期间,“诗歌”也成为了舆论的热点。像国与国之间送抗疫物资的时候会贴一张小纸条,比如“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很动人。
彭玉平:诗歌是有温度的,每个人都渴望与有温度的人打交道。现在的世界虽然人与人隔绝开来,好像挺冷漠的,但不等于我们没有诗心。当生活中的点滴偶然被照亮的时候,我们会有一种欣喜之情。
在所有文学体裁里面,诗歌所承载的情感最集中。中国人很讲情感,所以诗歌在中国肯定会生生不息。
新湖南:疫情来了之后,很多人说要从阅读中去寻找力量。疫情期间,您是怎么过的?对于“重归阅读”,您怎么看?
彭玉平:我是利用这个时间,细细打磨书稿。因为担任中文系主任,我要求同学们在疫情期间去认真地重新阅读经典。包括中国的经典、外国的经典,而且要写出对经典阅读的体会。
新湖南:您的研究方向中有一个是晚清诗人。对于这个群体,大众相对来说还比较陌生。
彭玉平:陌生也是有道理的,他们虽然离我们近,但恰恰是新旧交替之际,我们会把近的遗忘,很快适应新的生活。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以后,他们究竟是不是有生命力,时间还会证明的。像这样的王国维这样的,很多人还是知道。只要是经典,只要是一个伟大的学者,他的学术生命力哪怕一时被遮蔽,也会被重新发现的。我现在就在写《况周颐与晚清民国词学》、《王国维自湛昆明湖事考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