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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的灵魂肖像和精神之旅

2020-07-27

夏榆/文

林德尔·戈登(Lyndallgordon)眼睛紧盯着艾略特经验世界奇崛形态,他的叙事视角精确如同摄影机,摄录的物事很多都是难以言传的体验。“你可以叫它通灵,也可以叫它心灵短暂的澄明。”他这样解说艾略特在青年时代所体验到的某种寂静时刻的照临。艾略特则以诗句自述这体验:“这静谧都令我深深敬畏,除此之外,别无所有。”其时是艾略特在哈佛毕业之际,他走在波士顿街头,忽然置身于一种奇异的寂静(silence),仿佛行走在分开的海面之间。

人类对事物的认识总是需要某种介质的引领,对人的认识也如是。为杰出者立传也是通往杰出者的基本路径。《不完美的一生:艾略特传》,吸引我的是它所具有的心灵的灵视视角,以及它展现的对精神事物的关切和洞察。这部由51万字构成的体量沉厚的著作仿佛是一部功能精密的挖掘机,既深入开垦艾略特个人的存在与经验世界,也广阔掘进艾略特所在时代的风云图景,它让我们看到杰出作家如何在他的时代里生活,如何应对他所面临的障碍、困惑和精神疑难。这部传记提供了纷繁的令读者可以沉浸的生活场景,还原传主的生活面貌、细节和质感,也展现了时代的现场,它提供了一个杰出生命赖以存在的无限的时空和精神背景。

在多次阅读中我总是被以下的历史细节所打动:

1918年夏天,艾略特和薇薇恩住在伦敦马洛镇的西街31号,每天早上乘地铁上班。深色的套装和圆顶礼帽让他泯然于从郊区来城市上班的人潮。下车后他走出车站,仍然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穿过伦敦桥,行走在穿梭的马车、敞篷巴士、帐篷顶的货车和街头小贩之间。赶路间他瞥见远处屹立于黯淡的伦敦楼群之间的圣马格努斯大教堂,白色塔楼和精美的雷恩式尖顶高耸在四周锈迹斑斑的码头区破败的棕色屋宇之上,穹顶和螺旋之下的一排花窗灿烂夺目。在艾略特的伦敦,雷恩美丽而空荡的教堂高耸在城市之上,与银行和商号形成壮丽的抗衡,坚毅地忍受着那些足下生风的人群。

个人在历史现场中的形象,呈现出如此的情态总是令我心生钦敬。我欣赏人在灾难和动荡中的坚毅神情。2020年的春天,在疫情于全球汹涌的时刻,也是我的艾略特阅读季。案头上放着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裘小龙/译),《T.S.艾略特传》(约翰·沃森/著,魏晓旭/译),《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林德尔·戈登/著,许小凡/译)。杰出作家在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实况,以及如何记忆和呈现他所在的时代,这是重要的主题,也是我个人偏爱的主题。战争、饥荒、瘟疫、经济衰退、革命以及社会动荡,在20世纪是不断上演的历史剧。事实上这也是任何时代上演的历史剧,它是人类生活的写照。《不完美的一生:T.S.艾略特传》,令我心弦振动,是戈登逼真地叙述了艾略特生活的时代,还原他生活的场景以及个人精神之旅。

清晰而坚定的价值判断,精准又传神的叙事,在我看来是林德尔·戈登异于他人的特质,也是这部个人传记所具有的独特品质。这种价值判断的做出需要传记作家深广的生活经验和学识,更需要其秉持的精神立场和智识品质。我以为戈登选择了心灵的灵视为观察基点,然而他并没有滑向宗教式玄虚之境,相反他的叙事克制、精准,只让自己的观察剖析之刃对准人的灵性和精神图景。“终其写作生涯,艾略特一直努力诠释着这人对囿于时间的世界的逃离,”戈登在传记的行文中时而会作出如下的解说,“艾略特曾说,他的心智自然向着形而上的一方倾斜,珍惜任何使他觉察到其他存在形式的神秘体验。”这样的书写带给我们体验性的阅读快感和求索下去的愿望。

被称为现代主义文学先驱的艾略特,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他的祖父在那里创建了华盛顿大学。他的父亲是殷实的商人,母亲出身英格兰名门,艾略特是父母的第七个孩子。1906年艾略特进入哈佛大学专修哲学,1910年至1911年他去法国巴黎大学攻读哲学和文学。同年10月,他回到哈佛继续哲学研究。1914年他以客座研究员资格去德国,不久赴英国牛津大学。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潜艇对海上船只滥施袭击,他不能回英国参加论文答辩而未获得学位。

我对艾略特在战乱中的状态怀有好奇。战争使生命化为烟尘,同时摧毁一切美好事物。然而能在战乱时代幸存则需要坚韧的生命意志。

1940年11月3日,艾略特在寄给友人的信中称德军空军每晚必定掠过他们的头顶。德军每周对伦敦的闪电式空袭一次次打断他的创作。艾略特通常在周三乘车进伦敦城,简要处理一些事务,晚上或下榻肯星顿的贝维德雷酒店,或借宿友人家加固的地下防空洞中。周四周五火情监测值班时,他靠单人纸牌游戏打发时间,周末再去沙姆利草地的住处休养。周一与周二是他的写作时间。1940年至1941年的冬季他几乎谁也不见,在这前所未有的自由中为诗歌倾注了全部心血。在烽烟四起的二战之中写作的他更清楚失败的可能。他每周来到满目疮痍的伦敦,这座城市比史上任何一个时刻都更接近毁灭。

大型组诗《四个四重奏》无疑是艾略特的代表作,其中的《荒原》显示出艾略特对他所在的时代图景和人类命运的深度观察和体验。他将拥挤而死寂的人类之城和上帝之城以及但丁笔下的炼狱做了简短的对比。鬼魂般的小矮人有着玩具般机械身体,在砖瓦与钢铁中掘洞而居,在水泥与天空之间挤作一团。他们四周盘桓着一类幽暗的意识,一个影影绰绰、飘忽不明、令人生疑的世界。这个荒原以外的视域也只能为他们自己有限的视力所遮蔽。《荒原》被视为现代主义的发轫之作,面世之后久经流传成为世界文学的瑰宝。

1922年1月,艾略特重回伦敦时经历了内心的垮塌。他看见骑兵列车载满前去送命的人,从滑铁卢车站开出。在艾略特看来,德军空袭的历史事件也标志着他自己的存在和变化。他看到了炸弹像炼狱之火一般医病的潜能。“每场空袭过后,碎屑与灰烬会在伦敦的空气中停留几个小时,然后缓慢下沉,在人的身上蒙上一层细密的白灰。这是外在的火,而内心的火将一直燃烧到战争之后。艾略特空袭预警的值班职责要求他从南肯星顿的房顶观测炸弹。”

“在艾略特的诗歌和散文中有一种很特殊的声音,这种声音使我们这个时代不得不加以重视,这是以一种钻石般的锋利切入我们这代人的意识的能力。”1948年艾略特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其时瑞典学院的常务秘书安德斯·奥斯特林致授奖辞时说:“《荒原》——当它晦涩然而娴熟的文字形式最终显示它的秘密时,没有人会不感受到这个标题的可怕含义。这篇悲怆而低沉的叙事诗意在描写现代文明的衰败和凋零,在一系列时而现实时而神化的插曲中,景象相互撞击,却又产生了难以形容的整体效果。全诗共有四百三十六行,但实际上它的内涵要大于同样页数的一本小说。《荒原》的问世已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但不幸的是,在原子时代的阴影下,它灾难性的预见在现实中仍有着同样的力量。”

在星辰底下,在那颗流星上

悬着我的命运,在必朽的事物当中。

这是艾略特写下的诗句。《不完美的一生:艾略特传》有十四章,传主的人生的不同时期和多维向度展现其生命之旅和精神远征。其中的“试炼”、“皈依”“罪的奥秘”“先知的使命”,呈现了艾略特的灵魂幽暗困境与精神的觉醒救赎,而“可怕!可怕啊!”“贝亚特丽齐出场”“复仇女神上场”“完美人生”“静默的圣女”“盛名与友谊”“爱:陌生的女子”,这些章节展示了艾略特经历的常人所不能体察的情感深渊和人性鏖战。

传记考察了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的一生,也勘察游走于他身上圣徒与罪人之间的深壑,呈现这位精神求索者所经受的“试炼”秘境。与“灵视”一样,“试炼”也是一个具有灵性意义的词语。“灵视”是一个灵修意义的词语。它指称的是“灵魂的所见”,或者所见的灵性之世界。这是我在阅读“不完美的一生”时的发现,在他处没有。事实“不完美的一生”是艾略特的人生传记,然而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传记,或者灵魂传记。

早在1910年和1911年的学生时代,艾略特就开始以神圣的追求度量自己的人生。艾略特在后期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他退守至祷告与修会的规律生活,他在少年时代就对拥有圣徒的崇高使命的梦想,他渴望依凭自己的灵视(vision),而这灵视中的幻景已远远超出现世文明想象力的边界。居于这隐秘生活核心的是对神迹(sign)的追寻。

作家和诗人与时代的关系,对时代的记忆与书写决定其视野、胸襟和作为。

艾略特说:“杰出的作家不在时代之中,也不在时代之外,而在时代之上。”阅读艾略特,也是在向这位杰出者致敬。艾略特令我感觉亲近。首先是他对灵性生活的贯彻和守护。在乱世中的疏离和镇定,将一切痛楚和祸患化为写作资源的能力。我想知道这个人是如何捱过他在时代中的祸患和悲痛,如何挺过生而为人的危机与困苦。

人类如何认识这个群体的杰出者,后世如何认识杰出的先辈,这也是事关文明之钥。要识得一个逝去者的灵魂,认出一个逝去者的精神,须得作传者自己具有灵识能力。

戈登通过“不完美的一生”呈现了艾略特的灵魂肖像和精神之旅,其实也是展示了他对灵性生活的了悟和理解。在此之外,戈登还讲述了艾略特的文学师承,对他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家谱系。比如艾略特与爱默生的关系,“沉迷于真理之中,醉心于上帝,忠于私密的灵视。”这些特质多是艾略特从爱默生的身上汲取的。他天性喜爱独处,但同时又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孤高的天才。

他像青年爱默生一样保持着与外部旁观者距离:“万千生灵的海洋里我孤身一人,我不与任何族群交游,也不同情心泛滥。而但丁成为艾略特一生中最深邃的、最持久的影响。这位伟大诗人帮助他看到中世纪基督教的炼狱与现代生活的联系。自1911年起他的衣袋里就随身携带着意大利语原文的但丁,在睡前或火车上背诵其中的长段落。他在书中标出了那些后来进入他作品的句子:《地狱篇》中那句‘我从未想到死神已经毁掉这么多的人’。”

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艾略特学到身为作家如何在写作中利用自己的弱点。他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和癔病如何从个体缺陷变成通往一个真实的个人宇宙的入口。与生俱来的弱点在遇到有能力直面、研究它的人时都会这样。艾略特曾经提到,对一类特殊的人而言,宗教生活始于一种“对生命和苦难之无序、徒劳、无意义与神秘的感知”。他的诗学理论也表明,“诗人应当表现一种灵视的景象,它涵盖与诗歌以外一切生活的系统构想。他不想端出一锅心情、洞见和感受的杂烩,希望自己的诗止于一套系统的哲学,又从中生发出一条生活道路。

杰出传记是伟大心灵的全息图谱,它帮助我们进入卓越生命的内部,也抵达杰出灵魂深邃幽微处,洞悉精神的秘密以及创造的奥义。

人类生活,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相似的。战争、动荡、革命、危机,这些激荡的社会狂澜在每个时代都会出现。所幸的是在世界以暴虐之力摧毁善美事物的同时,人类也学会了保存文明的遗迹,学会珍视杰出者的精神遗产。

在《不完美的一生:T.S.艾略特传》里,戈登以附录一至五的文字讲述了艾略特思想和写作的秘辛,他的关于神秘主义的阅读、《荒原》断章日期的确定、关于《荒原》(1922)与《尤利西斯》(1922)的札记等等,显示出传记作家严谨而扎实的考据功力。

戈登谈到在写作准备过程中前往各地图书馆查寻艾略特浩如烟海的材料时所得。“纽约公共图书馆重要的伯格资料室(BergCollection),这里存有艾略特早年的珍宝:《荒原》和《三月野兔创意曲》(艾略特青年时期的笔记本作品)。这两部作品问世已久。艾略特曾在手写笔记本上字迹工整地誊抄了许多首诗作,其中大多数从未发表。幸运的是,他为这些作品标注了日期,因此尽管他不时出于节俭而在前面空白页上重新写字,但我们也能够为这些作品排序。笔记本包含《普鲁弗洛克》的一份草稿,其中还有1912年的增补——这部分在发表前删去。”

戈登关于艾略特传记材料来源的说明令我亲切。我愿意对杰出传记作家的工作表达个人的敬意。卓越的见识、精湛的写作技艺,这都是必备素质。还有就是海量的资料检索,这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需要跑动,到图书馆、传主的故居,以及寻访亲朋密友。

2017年深秋我应邀到纽约、洛杉矶和旧金山访问。首站纽约,入住曼哈顿28街宾夕法尼亚酒店。初到纽约有说不出的失望,夜色降临,纽约街头垃圾遍布,到处都堆满装有垃圾的袋子。敞开盖的垃圾箱恶臭弥漫,街上到处可见席地而卧的流浪汉。地铁也是狭窄的,我惊诧于地铁口的狭窄,忧虑纽约市民在紧急状态或突发事件来临时如何逃生。

然而当我看到纽约公共图书馆的时候开始修正对这座城市的观感。站到位于曼哈顿第五大道40街的纽约公共图书馆,恢宏如圣殿令人震撼,它的建筑风格为新古典主义,大理石建造的外墙结实厚重。这是知识的圣殿,也是文明的圣殿。这是美国最大的市立公共图书馆,1895年由阿斯特图书馆、伦诺克斯图书馆和蒂尔登信托公司合并而成。图书馆正楼前左右两侧矗立着两尊石雕雄狮。纽约的朋友Faye女士告诉我,这两尊石雕雄狮被命名为“阿斯特狮”和“莱努克斯狮”,是诞生于美国大萧条时期,时任纽约市长为鼓励市民战胜经济危机,将这两座石狮取名为“忍耐”和“坚强”。

纽约公共图书馆的伯格资料室,还存放着装有艾略特少作的文件夹,一些是手写文稿,但大多数是打字稿。这里也存有艾略特若干年从未发表的作品,以及发表了的作品草稿《不朽的低语》一诗就有七版草稿。戈登写道:“辨认艾略特在1910年至1911年间的字体变化至关重要,同样重要的还有原纸上的水印,这些都有助于我们判定艾略特作品的顺序。1920年代初,艾略特曾与莱纳德·伍尔夫通信,这封重要的通信也保存在伯格资料室。”

我以为要感谢那些杰出的传记作家,他们投身于浩如烟海的史籍和秘辛,梳理材料,勘察人生遗迹,完成卷帙浩繁的巨著。他们为后世读者提供了辨识杰出者的文本。没有这些文本的贡献,人类对杰出者的认识终将是浅显和简单的。我们无法获悉同类的杰出者的生命品质和能量,无法知晓杰出者灵魂的深邃以及精神疆域所能抵达的高度和辽阔。而所有人类的杰出者都属于普世文明之星辰,他们将在世纪的暗夜照亮人类前行的旅程。

转自腾讯新闻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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