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老班长的话像陈年老酒
建军节
八月一日是建军节,向军人致敬。
徐贵祥是《当代》荣誉作家之一,他的代表作许多都在《当代》首发,如2004年的《明天战争》,2008年的《绝地穿插》,2009年的《马上天下》,乃至今年年初的长篇小说《伏击》等等。他是军人,熟悉军营,书写军旅。从草莽到将军,看似一部英雄传奇,其实作家的抱负,是用草莽将军做钥匙,开起历史之门,完成国家的命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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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徐贵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艺创演系主任。曾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著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特务连》《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曾获第七、九、十一届全军文艺奖,第四、九、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向右看齐
文|徐贵祥
向右看齐就是向我看齐。从1978年12月到1979年11月,在我们炮团九连八班,这是硬道理。
我从新兵排下到老兵班后的班长是陈仁进,他身高只有一米五八,我比他高出二十公分还多。如果是站在全连队列里向右看齐,作为班长之后的排头兵,我的脑袋不仅需要向右转四十五度,还得向下倾斜四十五度,这样一来,形象就有点不雅观,好像我在蔑视班长似的。如果不是在队列里,我和班长面对面说话,那情景又有点像*接见小八路,班长得仰起脑袋看我,样子很滑稽。
但这个小个子班长很严厉。我们是炮兵,搞专业训练,我传错一道口令,他就会大喊大叫地训斥,甚至跳起脚板骂人,如果我的考核成绩在全连新兵中不进入前三名,他不仅批评我本人,还会在班务会喋喋不休反复骂骂咧咧,让全班都跟着我“连坐”。我觉得他过分了,就把脑袋仰起来,听之任之。他对我这个动作很恼火,说我傲慢。他似乎很介意我的下巴颏,搞队列训练的时候,只要我的下巴颏稍微仰一点,他就会大声训斥,喝令我“下颚微收,两眼平视!”甚至动手向内扳我的下巴颏。当然,他也不全是一味地训我,他对我说,你虽然有悟性,但是很骄傲。我分辩说我没有骄傲,要不班长你举个我骄傲的例子。他说,看看,这就是骄傲,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就是骄傲。为什么老是昂首挺胸呢,为什么收不住下巴颏呢,你这个样子就是目空一切,不是骄傲也是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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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些委屈,但班长的良苦用心我还是能够体会到的。而且,我还得感谢他让我当了排头兵。我很看重排头兵这个角色,每当班长下口令向右看齐的时候,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凝聚在我的鼻尖上,就有几分得意和自豪从我心里油然而生,胸膛也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两腿并拢,双目平视,于是乎仪表堂堂——不谦虚地说,我当新兵的时候军姿还是比较标准的,这不仅得益于班长的严格要求,更得益于他在不知不觉之间激活了我内心深处的自信和责任感。
当兵后的第十一个月,我调出八班当了一班的班长。一班是连队的基准班,清一色的大个子,齐刷刷的棒小伙,在全连队列里,横队站前排,纵队走内侧,横竖都是显眼的位置。春节过后,我第一次作为班长组织训练,准备在全团会操的时候露一手。但说实在的,队列动作就那几套,无非就是令行禁止整齐划一,似乎不太好出彩。我找老班长请教,老班长说,队列动作就像人的脸,动作做好了就是漂亮,但是,光漂亮不行,还得有神。怎么有神呢?要在“气”字上做文章。
老班长的话对我很有启发,于是我就开始琢磨这个“气”字,要求班里同志喊口令必须喊出肺腑膛音,立正的时候脚底抓地,行进的时候两肋生风,分解动作铿锵有力,齐步跑步头顶热气,拔起正步排山倒海……说多了,练多了,队列面貌果然不一样。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那种感觉绝不仅仅是军人姿态和仪表问题,而是一种深层次的精神打造,是对于军人品德、意志以及能力的基础构筑。站在这样的队列里,你会感到从头顶,从身边,从脚下,有一股强热的气流灌注于你的骨骼和血液当中,于是就把你的雄心和意志激励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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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团里召开春训动员大会,我们班作为队列示范班参加会操。那天我的感觉非常好,指挥全班立正,稍息,左转,右转,正步,跑步,一套流水作业下来,干净利索,虎虎生威。我感觉,这次拿第一是没问题了,难免有些得意,这一得意就出了问题。跑步到观摩台前敬礼请示带回的时候,那几大步我跨得有些气盛,立定的时候没有定住,导致重心不稳,打了个趔趄。为了掩饰摇晃,我赶紧举手敬礼,没想到食指戳到帽檐上,居然把棉帽戳到地上,骨骨碌碌地滚到了团长的脚下。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脑子里一片空白,冲到嘴边的报告词也忘了,手足无措地傻站在那里……结果可想而知,把洋相出大了。
会操回来,中午和晚上两顿饭我都没吃。老班长陈仁进硬把我拉出去谈了一次心,骂我说,男子大汉没出息,这么点小挫折就承受不起啦?我说,窝囊啊,本来不该这样的……老班长说,失败是成功他妈,失败打倒了你你就是草包,你扛住了失败你就是好汉。你文化底子不薄,好戏还在后头。但是要记住,不要翘下巴,一翘下巴就丢份。为什么把帽子戳掉了,就是因为队列汇报太顺利,心里太得意,我看你往主席台跑步的时候,嗬,一脸的神气,步子都有些收不住了。
我说老班长的话我记住了,往后我会经常提醒自己下颚微收。
这年秋天,老班长复员了,因为军队干部制度改革,他已经失去了提干的机会,而我则在此后不久考进了军校。
多少年过去了,故事已成为往事,老班长的话却像陈年老酒,历久弥香。他当年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下巴颏,或许只是出于队列规范的要求,但这其中却隐含着深刻的人生哲学。一个人无论是仰面朝天还是俯首看地,目光都是狭隘短浅的,而只有平视,才可能有长远辽阔的眼界。我感激命运之神在我初涉军旅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好班长。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突发奇想,假如我们还能聚在一起,在队列里,在向右看齐的时候,也许我再也用不着把脑袋向下倾斜四十五度了,虽然他个头比我矮,但是作为一个老兵,在我的感觉里,他比我高。
选自《向右看齐》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
插图来自网络
《向右看齐》一书是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徐贵祥的“短”作品精选集,收录了《颜色》《向右看齐》《老兵往事》《一次让人后悔的“伏击战”》等经典短篇小说和散文篇目。
茅盾文学奖自一九八一年设立迄今,已近四十年。这一中国当代文学的*奖项一直备受关注。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大多在文坛耕耘多年,除了长篇小说之外,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和散文等“短”题材领域的创作也是成就斐然。为更完整地呈现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的综合创作实力、艺术品位和思想内涵,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遴选部分获奖作家的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和散文的经典作品,编成集子,荟萃成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短经典”丛书,得到了专家和读者的一致好评。
我的老营盘
文|徐贵祥
漫天飞雪在落到地面之前变成雨,于是视野里就出现这样的奇观:头顶以上飘雪,眼睛以下飘雨。更绝的,是车队穿过城中的时候,还有些许阳光照射在远方的郊外,那里就是我们的“北兵营”——很多年过去了,这个景象一直储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梦似幻。
没想到,我们刚参军,战争风声就呼啸而至。训练动员的时候,已经升任为营长的老连长谢必绪给我们讲课,我牢牢记住了一句话:在战场上,只有第一,没有第二!
那一天,在应急训练考核结束后的午饭前,集合整队唱了歌,大家正要进饭堂,有线班副班长王跃进突然站出队列说:等一等,我说两句。王跃进说,在这次考核中,个别同志骄傲自满,只拿了第二名,记大过一次。说完,转身回到宿舍。那个中午,王跃进没有吃饭。
此后不久,部队就开到南方参战,首先是孤山高地进攻战斗,然后是班占外围战斗,接着就是军史留名的复活长形高地战斗。一路转战,连队荣立集体一等功,涌现了战斗英雄王聚华等一大批先进人物,指导员赵蜀川等人荣立个人二等功,王跃进等20多人立了集体三等功,我作为一名新兵居然名列其中。我那个连队啊,说英雄辈出有点夸张,但确实一直有一股虎虎生威的精气神,后来不知道又获得多少“第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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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离开了北兵营,上军校,调北京,并开始写小说,《弹道无痕》《潇洒行军》都生长于那块土地,再往后创作的长篇小说《仰角》《明天战争》《特务连》等等,也是以北兵营为背景的,北兵营一代又一代官兵的故事,北兵营门前永远的“8路”公共汽车,北兵营西边那个被我们当作训练场的荒废的机场,不知道给了我多少灵感和素材。
2014年,我们全家回到第二故乡过春节,住在军分区招待所里。除夕之夜,我和几个战友驱车到北兵营外面兜了几圈,兴之所至,还诌了一段顺口溜:久有思乡情,重返太行山。洹河桥头看新楼,北兵营外寻旧店。战友相约至,醉在往事间。
那年正月初二,我按照当地风俗“回娘家”,团政委廖峰陪我在营区走走看看。原先的营房变成了楼房,树长高了,路变宽了,可是,我的心里却感到了莫名的失落,大约是怀旧心理在起作用吧。直到在老连队的荣誉室里,看到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面孔,心里才好受一些。廖政委把连队集合起来,让我讲话,我讲了这个连队的光荣历史和传统的精神,讲了老连长的那句话和王跃进的故事,然后我们一起唱起了连歌:“红军的后代八路的兵,战火锤炼铁的精神;白山黑水初露锋芒,三下江南四战四平;渡江战役激流勇进,千里追敌风卷残云;保边疆大炮上刺刀,卫祖国热血洒丛林;青春无悔,弹道无痕……”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说第一故乡给了我们第一生命,那么,军营,就是我们的第二故乡,则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几十年来,我情感的根一直扎在我的北兵营,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有那块土地的身影,包括不服输争第一的精神,也是老营盘的恩赐。啊,我的老营盘!
选自《解放军报》
插图来自网络
本期微信编辑:于文舲
茅奖作家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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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