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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风格”和“花样”

Image 2020-09-12

风格和花样——谈双年展的一个问题

文 | 陈传席

艺术上的“风格”和“花样”大不相同。

古代艺术重时代风格,不重“花样”。甚至象后人常用的技法“吹云”、“泼墨”,唐人也把它作为“花样”来反对。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有云:“……沾湿綃素,点缀轻粉,纵口吹之,谓之吹云,此得天理,虽曰妙解,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如山水家有泼墨,亦不谓之画,不堪仿效。”那时侯,画家们都老老实实地画画,不搞“花样”。明清有一部分艺术家(特别是书法家)开始注重花样,但明清的艺术远不能和汉唐魏晋相比。尤其是魏晋,书法达到最高峰。然和现在相比,明清艺术家还是较实在的,“花样”的成分居少,实在的成分居多。西方的艺术也是如此。古希腊、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们老老实实地画画,雕塑家们老老实实地做雕塑,很少有人搞“花样”。所以古希腊和文艺复兴的艺术也是无人不认可的。在艺术史上的崇高地位更是无人否认,而且无可超越的。

▲【唐】阎立本《步辇图全卷》(宋摹本) 局部

现代的艺术家,则“花样”多,风格少了,而且越来越严重。各类展览,尤其是世界各地各种双年展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古代没有双年展。那时,画家画画不为欣赏,也不为出人头地,为的是实用。最古时代,全球(全世界)的艺术都是差不多的,没有风格的区别。后来,随着各地物质生产的不同,物质基础变了,艺术也就变了。我曾考证中国字“画”和“绘”的不同,最后得出东西艺术不同的结论。“画”最早的含义是画(划)直线,主要是在地上画,如画井田等;“绘”是用很多颜色在丝织品上进行的。所以,“绘”是“丝”字旁。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生产丝织品的国家,西方则没有丝绸。他们从中国进口丝绸,供少数人穿用,不可能用来作画写字。在丝织品上绘画,只能用柔毫笔、清水、淡彩,绝不能用油画颜色,也不能用综刷子画。西方晚于中国丝绸生产大约三千多年(我写此文,在韩国汉城梨花女子大学,手中无资料,大约如此)才出现一种亚麻布,十分粗硬。在粗硬的亚麻布上绘画,只能用硬刷子,蛋清油料。颜色不同,调剂(水、油)不同,质地(绢、粗布)不同,画法必不同。

▲【唐】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宋摹本)局部

▲【唐】张萱《捣练图》(宋摹本)局部

绘画处于不自觉时代,最开始阶段是没有地区和个人风格的区别的。当物质大大发达于前之时,才出现大地区(比如东西方)的差别。但基本上没有明显的个人风格的差别。中国艺术到了汉末魏晋时期,才进入自觉时期,在此之前,艺术风格的差别不是太大。以汉代画像石和画像砖为例,徐州和山东、南阳、四川之地略有区别,但每一地区再也没有区别了。至于陶俑、佛像的区别更小,差不多只有时代性的区别。魏晋宋齐时代的“秀骨清样”、梁陈隋代的“面短而艳”,唐代的肥胖健硕,几乎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那时基本上只有时代风格。个人风格融化在时代风格之中。

▲【唐】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

董其昌说:“晋书尚韵,唐书尚法,宋书尚意”。这韵、法、意就是时代风格。当然在韵、法、意的时代大风格中仍有个人风格。如欧、褚、颜、柳等等。因为他们是有真正的风格,而不是“花样”。所以,这个人风格中又体现出时代风格。我们说北宋画深沉、南宋画水墨苍劲,元画潇洒,都有时代风格。但在这种时代风格下仍有李成、范宽、关同、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赵子昂,“元四家”各大家风格。而各大家的风格又体现出时代风格。因为他们不是在玩“花样”。但现在的艺术时代风格是什么呢?多样化,多元化,七彩时代,丰富多彩,五花八门。其实,差不多都是“花样”。西方艺术更为严重。

▲【北宋】李成《晴峦萧寺图》局部

▲【南宋】马远《踏歌图》局部

▲【南宋】刘松年《罗汉图》局部

艺术虽是“小道”,但若没有时代底气的支撑和作者个人修养及特殊性格的作用,则不可能成功。现在的艺术家缺的就是这两项。但现代艺术家出人头地、炫耀个人的心理又大大超过古人。尤其是展览会上每个人都要突出个人。进入展览会,翻阅画册,触目所见者画法和形式确实和前人及时人的画不同,甚至很“出奇”。于是便有人说,风格多,各人有各人的风格。作者也自认为自己的艺术品有了个人风格。当然,也有少数人有个人风格的,但实际上大多数都是一些“新花样”。风格的形成是不容易的。“花样”的出现,少则几天,多则半年即可完成,甚至几个小时便告“大吉”。

仅仅是形式的东西,多属花样。有的在画面上洒上很多石绿、石青,有的甩上白粉,有的在画面上画很多方块,方块里填上各种颜色,有的在画面上贴些报纸等等,皆属花样。包括近来一些画城市题材的大楼马路加夜景之类,用大刷子一刷,然后洒些白点之类,看上去很新,但只是新花样,而不是新风格。

▲【元】龚开《中山出游图》局部

▲【元】钱选《贵妃上马图》局部

风格即人格,这是尽人皆知的。如前所述,王羲之书法的潇洒、颜真卿书法的雄强、南宋山水画的刚猛、元代山水画的抒情,皆是一个时代的结晶,一个时代的底气支撑,再加上书画家雄强的修养和努力才形成,岂能胡乱涂抹、花里胡哨而成。中国古代书画家很少有意识地追求个人风格,在理论上也很少倡导书画家追求个人风格。直到近现代,有成就,有个人风格的书画家,也不孜孜以求什么个人风格。从黄宾虹到李可染,都多次讲过自己并不追求个人特殊风格,而只想把画画好。李可染夫人发表文章说,李可染从来反对追求个人风格,更不想搞什么李家山水。他每天想的就是怎样把画画好。最近她又在〈〈画廊〉〉上发表文章说:“可染一生都在探索研究改革中国画,他画画从来不想标新立异。但别人一看李可染作品,不用看款印就知道是他的东西。这种风格的形成不是他刻意要与众不同,而是他在改革中国画、研究中国画的过程中发展形成的一种特殊的面貌。”(〈〈画廊〉〉2001、10〈〈探索-研究-改革-奉献——邹佩珠先生谈李可染生前身后事〉〉)

▲【现代】黄宾虹 仿宋人山水

▲【现代】李可染《万山遍红》

毕加索也说:“我切望完成我的作品,并不想创立一个流派。”(〈〈读书摘记——毕加索如是说〉〉,王少春辑,见〈〈北方美术〉〉2001、3页79)好好画画,可能会形成风格。不好好画画,基本功不过硬,天天想创立新风格,可能只有“花样”。黄宾虹、李可染都是通过几十年的修养锻炼,日积月累,最后自然地形成个人风格,并不是花几天、几个月搞出来的花样。

▲【西班牙】毕加索《弹吉他的失明老人》(蓝色时期)

▲【西班牙】毕加索《椅子上的静物》(立体主义时期)

▲【西班牙】毕加索《格尔尼卡》局部(超现实主义)

古人虽不倡导创作家天天绞尽脑汁地去追求个人风格,但却总结风格的形成因素。〈〈文心雕龙-体兴〉〉就提出:“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也------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又说:“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因性以练才。”没有个性的人,是不可能有个人风格的。没有功力、学问,也是不可能有个人风格的。〈〈记〉〉云:“和顺积于内,英华发于外。”亦即“诚于中而形于外”,“因内而符外。”个人气质、修养,以功力而外现,方有风格。亦即有内在美,才有风格。外在形式的东西,是强求而能达到的,只能是花样。风格是深刻的,花样是肤表的。风格必须长期努力修养锻炼而成,花样是一时新奇之念即可成。

▲【清】弘仁《山水册页》

▲【清】八大山人《鱼》

石涛在他的一幅〈〈渴笔人物山水册〉〉上题云:“画家不能高古,病在举笔只求花样,然此花样从摩诘打倒至今,字经三写,乌焉成马,冤哉。”不过,没有才气,没有修养,没有个性,没有很深功力的人,要么终身临摹他人,要么出点花样,要想形成风格,又谈何容易。要说有风格,清初弘仁、八大山人有风格,石溪的一部分画也算有风格,龚贤也有点风格。今人黄宾虹、齐白石有风格。李可染有没有风格呢?李可染的山水画“样式”较强,“样式”不是“花样”,也不完全是风格。但他的“样式”中包含有风格——雄浑、厚重、老实而又有传统的积淀,这正是徐州人的特点。傅抱石的狂放,潘天寿的刚硬、霸捍,陈之佛的淡雅,也都可以算作风格。其他人的画能不能算作风格呢?我一时无法回答。外国画家如伦勃朗、达-芬奇、塞尚、梵高及毕加索的部分作品,有风格——鲜明的特点中包含有深刻的内涵。波洛克有风格吗?我一直怀疑的。我看他只有花样。(顺便说一句,外国人经常批评中国画家一生重复自己的山水、熊猫、竹、兰。但波洛克几乎所有画都是一个面貌,这不是重复吗?为什么没有人敢批评他),杜尚那些名作,还有克莱恩、劳申伯、琼斯、安迪-沃霍尔等等,还有“达达”、“波普”等等,只能是花样中最低的一类。

▲【清】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局部

日本的画家富冈铁斋的画是有风格的。至于东山魁夷、平山郁夫,加山又造等被国内外画家吹上天,中国画家甚至说李可染就是中国的东山魁夷,甚是可笑。其实,这些日本画家也只是出一点新花样而已,至多可抵上中国工艺班优秀学生的工艺品,根本不能和李可染相比,他们连李可染的百分之一都不如——书法似乎到了尽头,大家只好去搞花样。

▲【日本】富冈铁斋《竹田菌谱手卷》

但画画并没有到尽头,大家也去搞花样,为什么。当年美国人要把世界艺术的中心从法国的巴黎搬到美国的纽约,正规地画画,他们不行,赶不上具有悠久历史的巴黎,于是便拼命地出花样。“花样”不太要基本功,胡来就行了。他们花钱鼓吹这些新花样,高价购买这些新花样,杜尚的“作品”出来,一位从未见过杜尚作品,更不了解杜尚为何人的人,电话购买杜尚的“作品”,且高价,为什么?钱从何来?原来,皆有人支持,而且是官方机构支持。美国中央情报局人士就曾说过:“我们是抽象表现主义的真正缔造者。”(见〈〈读书〉〉2002、5〈〈文化冷战:中央情报局与文学艺术〉〉)美国支持的艺术家不可能是基本功很好的艺术家。否则,它的钱就会花在具有悠久传统的中国或欧洲以法国、意大利为主的艺术家身上。所以,他只能支持和宣传那些搞花样的“艺术家”身上。杜尚一家都是很好的艺术家 ,唯有杜尚,多次考美术学院都考不上,他急了,只好搞花样。于是被有心人看见。波洛克在成名前所画的〈〈自画像〉〉,实在是太差,看不出有什么才气。他后来把颜料装在桶里乱甩,玩花梢。他自己说:“我不知道我在画什么,”他到晚年认真怀疑自己是否会画画,但已晚。但美国某机构硬是把他捧上天。在美国的大小博物馆中可以没有梵高、塞尚、毕加索的作品,但不可能没有波洛克的作品。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花样”,实际上皆是垃圾,但却被美国人视为艺术精品。为什么?因为美国没有传统文化,虽然在战争中发了财,经济强大了,但仍被欧洲人视为文化沙漠,美国人要改变自己没有文化的形象。在艺术上,它们要把世界文化中心由法国巴黎夺到美国纽约去。如前所述,正规地画画,做雕塑,美国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去。风格是长期修炼的结果,所以,它们只能搞花样,新花样出现了,他们花大量美元宣传、巨款收购。陈列在博物馆,甚至花巨资请理论家写文“评述”鼓吹:传统艺术已过时,写实已不算艺术,艺术已进入抽象时期,又进入观念时期,又进入影像时期,“观念”、“影像”任何人都行,美国人当然不会落后。对于“艺术家”来说,数目惊人的美元,比任何伟大的理论家的理论都更有力,而且美元也能改变部分理论家,为其美元收买的艺术品建立理论。有“艺术精品”,有相应的理论,也不难进入美术史。于是小便盆、自行车轮、自行车把和车座、一块白布、一块黑油布、一卷废报纸、一块面包、被油漆溅脏了的画布,都进入艺术殿堂载入美术史。

▲【美】波洛克《网之外》

▲【法】杜尚《泉》

全世界都认为这些“花样”或连“花样”都不算的东西,便是当前艺术的榜样,赶紧仿效。仿效还不力的国家,它们就要用钱收买。比如中国,传统的有文化内涵的书法,外国人绝不会花巨资收买。有人根本不懂书法,胡乱一涂,被人用上万美金购去;有人搞几个荒唐动作,拍成照片,又被巨资购去。这么简单,又卖这么多的美元,趋利之徒,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在仿效,希望有一天,自己的“作品”也被数万数十万美元买去。五年、十年过去了。有人灰心了,是不是还要实实在在地练基本功,认真画点画?但是又有一件“现代派”被巨资购去。看来还要坚持,于是再买点油漆,再搞点玻璃渣,再脱几次裤子。皇天不负有心人,也许会有一件“作品”被购买,但绝大多数的作品还是垃圾,一文不值。我希望有关部门统计一下,全国有多少“花样”的“艺术家”,有多少“花样”作品,被购买的有多少?用数字说明问题,也许比理论更有效。

▲【美】安迪·沃霍尔《毛泽东肖像》(版画)

2003年,美国五位杰出的艺术史教授在南京师范大学讲演,有人问他们:“美国有多少人从事现代派艺术创作?”回答是“在从事艺术的人中占不足5℅。几乎没有私人收藏家收藏现代派作品。”听者皆大为吃惊。中国公私收藏家收藏小便池、车座、橡胶皮之类“作品”者几乎为零。

如果把“花样”分为“低等花样”和“高等花样”。则各类双年展中,差不多都是“高等花样”,这些人有一点艺术基本功,但作品不足以引人注意,于是“内功”不行,假以“外功”、胡乱弄些“花样”,以求异于他人。一时也能哄骗一些评委和道行不深的理论家,更可以带动一批无识的画家,但一旦眼光高妙,有真才实学的理论家和史家出现,风格归风格,花样归花样,垃圾归垃圾,鱼目则不可混珠也。

有很多人鼓动我出面并领头反对双年展和全国美展。我不但拒绝反对,而且还主张把双年展和全国美展搞好。体育还有各种各样的比赛会,美术也应该有。青年美术家在今天想出头,很困难。各类双年展、全国美展虽不尽公平,但很优秀的作品,一般不会埋没。评委可能有私心,但也会有良心。私心可能把部分水平不太高的作品选上(至于照顾一些有名望的人,更在情理之中),良心则不会压制特别优秀的作品。所以,我支持双年展和全国美展继续办下去,这对美术创作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但希望多选一些有风格的作品,少选或不选“花样”的作品。更希望画画人认真修炼基本功,创立风格,不要玩“花样”,更不要误把“花样”当作“风格”。中国画人要明白这个道理,西方画人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否则,艺术真的会终结,至少会退废。

陈传席

陈传席,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特殊贡献专家、现兼任中国人民大学佛教艺术研究所所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曾任美国堪萨斯大学研究员、马来亚大学客座教授。2014年荣获“巴黎荣誉市民”徽章。

出版学术著作《六朝画论研究》(大陆版、台湾版,共13版)、《中国山水画史》(15版)、《中国绘画思想史》、《中国绘画美学史》(选入20世纪“中国文库”)、《陈传席文集》(九卷)、《中国佛教美术全集雕塑卷响堂山石窟(上下)》《中国艺术如何影响世界》、《陈洪绶集》(点校本,中华书局)、《悔晚斋臆语》(中华书局)、《画坛点将录》(三联出版社、港台版)、《陈传席画集》等50余部,并且部分著作被译为外文在国外出版。并在《文物》、《美术研究》、《美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表文章千余篇。据美术界权威杂志《美术》统计:陈传席研究强度居全国第一名。他被很多国内外年轻学者称为“现代美术史研究之父”。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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