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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庚先生的名、字、号

Image 2020-09-16

古文字学家容庚。

容庚先生,广东东莞人,是享誉海内外的大学者,在古文字学、古器物学、文献学、碑帖书画鉴藏等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容先生早年读吴大澂《说文古籀补》,感到书中有不少缺失,于是立志编写一部更为完善的古文字字编。1922年,容先生带着《金文编》初稿北游京师,为罗振玉、王国维所激赏。经罗氏推荐,容先生进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当研究生,后获聘为燕京大学国文系襄教授、教授,兼任北平古物陈列所古物鉴定委员会委员、《燕京学报》编辑委员会主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特约研究员。1946年,容先生回到广州,就任岭南大学国文系教授兼系主任。1952年,岭南大学并入中山大学,容先生又主中山大学教席三十年。他不仅留下了《金文编》《商周彝器通考》《丛帖目》《颂斋述林》等经典学术著作,为学术界培养了大批人才,还向国家捐献了大批珍贵文物,用自己的行动和精神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后辈学人。他的贡献和影响是十分巨大的。

容先生出生于1894年,正值中日甲午战争。他的父亲容作恭写了一首诗,题为《甲午八月初六子长庚生》,表达自己对儿子的希望:

时局正需才,生儿亦快哉。

高轩一再过,都为试啼来。

容先生是家族中的“肇”字辈,原名肇庚,“庚”是取长庚之意。《诗·小雅·大东》说:“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史记索隐》引韩诗说:“太白晨出东方为启明,昏见西方为长庚。”太白就是金星。清晨时,金星是东方最亮的星,称为启明;黄昏时,金星是西方最亮的星,称为长庚。容先生后来改名为庚,改名时间当在1919年9月至1920年4月之间。改名之后,容先生在一些特殊场合还偶尔使用旧名。例如1921年,容先生和他的三弟容肇祖合写了《东莞印人传》,署名“容肁庚、祖”。这样署名是为了与“容肇祖”配合,并非那时还没有“容庚”之名。

容先生字希白,“希”是望、观的意思。《说文解字》没有“希”字而有“睎”字,说:“睎,望也。”容先生的四舅邓尔雅在己未闰七夕为容先生所刻的对印就直接用了“睎”字。邓氏还曾为容先生写扇面,节临西周毛公鼎铭文,落款“睎白外生正之”。这清楚地表达出了“希”的意思。那么,“白”又是什么意思呢?根据前辈学者回忆,容先生的朋友都叫他“希bó”。有的人直接就写“希伯”。1926年,当时的内务部批准在北平古物陈列所下设立鉴定委员会,鉴定清室留下的二十余万件古物宝器,周肇祥代表古物陈列所函聘容先生为鉴定委员,称“希伯先生”。“白”是“伯”的古字,把“白”读作“伯”从理论上说是没有问题的。但“希白”真的就应该读作“希伯”吗?

从印章、自传、家谱等看来,容先生本人从未自称“希伯”。邓尔雅是和容先生关系密切的长辈,为容先生写字、刻印甚多,还有不少书信往来。邓氏用字好新变,他给容先生兄弟写信、刻印,时而称“外生”时而称“外甥”,“肇”字时而作“肇”时而作“肁”,“祖”字时而作“且”时而作“祖”,“希”字时而作“希”时而作“睎”,但“希白”的“白”却从不作“伯”。最合理的解释是,这个“白”不能写成“伯”。过去,人的名和字在意义上常常是有关联的,清代学者王引之还写过《春秋名字解诂》作专门讨论。把“希白”的“白”理解为太白而与长庚相配是很合适的。《新唐书》记载,李白就是因“母梦长庚星”而得名。

既然“白”是太白的意思,为什么大家都读“希bó”呢?按照今天普通话的标准,我们很自然会认为“希bó”就是“希伯”。其实,只要我们查一下民国时期的《国音常用字汇》《国音字典》等书,就会发现当时的国语“白”字有两个读音:一个注音“ㄅㄛˊ”,今天读作“bó”,被称为“读音”,也就是一般所说的文读音;一个注音“ㄅㄞˊ”,今天读作“bái”,被称为“语音”,也就是一般所说的白读音。国语是以北京音为基础的,当时的北京话也有这两个读音。容先生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在学术界的朋友圈最早就是在北京建立起来的。而文人出于尊重和文雅的考虑,用文读音称呼他人是很自然的。因此大家称“希bó”并不意味着就是“希伯”,“希白”也是这样读的。有的人虽然不是北京人,甚至也不说国语,但在他们的方言里,“白”和“伯”也是同音的。例如罗振玉,尽管自称“上虞罗振玉”,但他生长于江苏淮安,一直讲淮安话,而在淮安话中“白”和“伯”就是同音的。就连容先生自己的母语东莞莞城话也是如此。吉林大学吴振武教授还提出一点:从前的人名字中的“白”有一些是用作“伯”的,不应该读“伯”的“白”也很容易被误读成“伯”,久而久之就会积非成是。同音和误解的因素叠加在一起,也难怪有人直接把“希白”写成“希伯”了。以前文人还喜欢利用谐音改动名字作文字游戏。在容先生家人捐赠给广州艺术博物院的书法中,有罗振玉写给容先生的一对甲骨文八言联“高谢弓车千乘弗顾,游观文史大义克明”,上款是“西白仁兄大雅之属”。容先生在《颂斋书画小记》中说:“此罗先生书赠余者,‘希白’每书作‘西白’。”罗振玉之所以这样改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西白”与“希白”同音的缘故,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西白”在字面上又有西方太白的意思而正好可以与长庚相对应。《颂斋珍丛》收录了十四封罗振玉写给容先生的书信,称“西白”的有十封,称“希白”的只有四封。以此来看,罗振玉对这个文字游戏还是颇得意的。而容先生虽然自己只署“希白”,但对别人写“希伯”“西白”大概也已经习惯了。

除了“希白”以外,容先生还有一个字,叫朗西。“朗西”是明亮西方的意思,和容先生的名“庚”正好相配。只是容先生在外多以“希白”为字,所以知道“朗西”这个字的人很少。

容先生别号颂斋,他的不少著作都用“颂斋”之名,如《颂斋吉金图录》《颂斋吉金续录》《颂斋书画录》《颂斋述林》《颂斋书画小记》等。“颂斋”应该怎么读呢?现在多数人都把“颂”读成“赞颂”的“颂”,对不对呢?其实前人已经给出了答案:“颂”是容的本字、古字,意思是“颂”要读为“容”。《说文解字》说:“颂,皃也。”又说:“皃,颂仪也。”“皃”即“貌”字,“颂皃”就是“容貌”,“颂仪”就是“容仪”。因此在中华书局出版的《注音版说文解字》的音序检字表里,“颂”字在“róng”下而不在“sòng”下。换句话说,虽然容先生改了别号,但只是写法上的改变,读法和意义却是不变的。存世的一件容先生的手迹《顾鹤庆册页题记》写于1934年,那时容先生已经改了别号,但他还自钤了一枚“容斋”印。容先生也多次讲过,他以“颂斋”为号是因为西周金文中有“颂”无“容”,而“颂”就是“容貌”之“容”的本字。这些都可以证明,“颂斋”就是“容斋”。

把“颂”读作“容”,现在的人不一定能接受,但在以前却是学者熟知的。这里举一个例子。清末的著名学者孙诒让,他的字是仲容,也有人写作“仲颂”。1916年12月14日,王国维给罗振玉写信,说他买到了“孙仲容比部《契文举例》手稿”。12月20日,罗振玉回信让王国维将手稿“即日双挂号邮示”,表示要“付之影印”。12月28日,王国维回复说“孙仲颂《契文举例》当即寄上”,又说“我辈因颂老而重其书,又以其为此学开山,更特别重之,然使为书费钱至数百金则殊不必。公一观此书当与维同感也”。王国维在前信中称“孙仲容”,在后信中称“孙仲颂”“颂老”,“颂”显然就应该读为“容”,而不能读为“赞颂”的“颂”。这和“颂斋”应该读为“容斋”是一样的道理。

田炜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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