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华:从历史传奇到儿女真情——重构《红楼梦》的四个世界
一部《红楼梦》专写莺莺燕燕的闺阁闲情,似乎离来来往往的江湖羁旅越来越遥远了。果然吗?《红楼梦》中,这一大笔写就的“情”字,以及由“情”演绎出来的女儿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我们需要重新走入《红楼梦》的世界。
清冯箕绘红楼梦图
从小说的空间来看,一部《红楼梦》实际上分成了四个世界——由里及外,分别是大观园、荣宁两府,荣宁府外,太虚幻境。同时,《红楼梦》又分别被命名为《石头记》、《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红楼梦》。
这四个不同的命名以某种象征意义分别对应了这四个世界,而喻示了一个精致的寓言。透过这一寓言,我们发现,《红楼梦》的女儿世界实际上是一个立体的架构,在它后面,影影绰绰的是历史传奇、神魔传奇、市井传奇的影子。
早在清代,张新之在《红楼梦辨》中曾为《红楼梦》的成书下了这样一个断语:“《石头记》脱胎在《西游记》,借径在《金瓶梅》,摄神在《水浒传》。”
可以说,《红楼梦》大旨谈情,并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一大旨谈情的传奇《红楼梦》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历史传奇、神魔传奇、市井传奇一脉相传。
它以神话起,以神话结,通过绣闱欢爱(“淫”与“色”)这一中介,达到了对历史传奇(江湖事业)的否定之否定,最终书写了一则拒绝成长的寓言。
一、荣宁府外:《石头记》,历史的消解
当早期小说将笔墨集中于江湖事业时,无论历史传奇、神魔、世情,都显示了对历史(尤其是乱世)的浓厚兴趣。
改琦绘灵石与绛珠仙草
然而,《红楼梦》一开始就明确以淡化历史的面目出现。在那一块石头上,叙着“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1回)。
直到第七八回,当贾宝玉写《芙蓉女儿诔》时,于年月也仍然是虚晃一笔:“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时。”也许正是为了有意识地淡化历史,小说从天上的一个神话写起,从不知历了几千几百劫的一个石头说起,而推出一个极为灵幻的时空。
不过,当石头随着一僧一道迤逦来到人间;或者说,当叙述者的一支笔从天上走向了人间,这一寓言也便渐渐剥落了灵幻的色彩,而露出几分乱世的真实来。小说明确点出:楔子故事发生在姑苏阊门外十里街。[1]
在这里,元宵节的一天,甄士隐丢了女儿英莲,这与《水浒传》朱仝失落小衙内颇为相似,而祸起元宵一直就是英雄传说中常见的母题。
接着,小说以甄士隐的家难推出一个乱世背景:“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而百姓流离。
这一乱世背景与《金瓶梅》是惊人的相似。后者在第一回写道:“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四方盗贼蜂起,罡星下生人间,搅乱大宋花花世界,四处反了四大寇……”
《金瓶梅词话》卷之一
而《金瓶梅》的乱世背景来自于《水浒传》,所谓四大寇就是宋江、王庆、田虎、方腊。可见,“盗贼蜂起”四字,实际隐喻了一部与《水浒》相似的英雄传奇。我们的主人公石头正是在这样一个乱世中,禀天地间正邪两气下生人间的。
当叙述者的叙述从楔子进入正文时,小说几乎将笔墨都集中在荣宁两府中,而对府外的世界完全采取虚写的方式。
例如,柳湘莲在平安州外义救薛蟠,贾琏两次奉命去平安州办事,这两个情节都只是从书中人口中叙述出来的;而且柳湘莲从哪而来,为什么能三拳两脚救了薛蟠,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贾琏办的是什么事,小说都叙述得十分糊涂。
唯余的,是让我们在满纸温柔富贵、花柳繁华后,感觉到一丝乱世的气象。平安州并不平安,这一命名已点出了一个与楔子背景相似的“乱世”。
透过这两个情节,我们依稀能够品出《水浒传》里“强梁们”行侠仗义的气息,也能够看到《金瓶梅》中大小官吏上下交结的影子,但这一切在小说中都是虚写的。[2]
江湖纷乱、官场酬酢,都成了影影绰绰的背景,在这一背景上,浓笔涂抹的是家庭琐事、闺阁闲情。
“空间的一趋一避,一虚一实,在叙事技巧的表层下面,实际上隐藏着文化心理的趋避和选择”,[3]小说是有意识地淡化了历史,将府外的世界与府内的世界相对,而将《红楼梦》的女儿世界与《水浒传》、《金瓶梅》中的男性世界对立起来。
《铁围山丛谈》
在小说正文中,隐喻了一个重要的故事,即一段关于王室叛乱、乱世变迁的故事。
这可以从两个细节说起,第一三回,秦可卿所用的棺板来自于潢海铁网山,原是忠义亲王用的,因为亲王坏了事,所以才撇下了;第二六回,冯紫英说他曾去铁网山打猎。不少探佚者已指出,小说后半部的叛乱就是围绕着铁网山展开的。
有人道,《水浒》中王伦起义实有其事,只是王伦实际上还是一个颇有影响力的起义领袖,而王伦事早在蔡絛的《铁围山丛谈》中便有记载。[4]
在后来的英雄传说中,铁围山有时也成为起义地点的一个代名词。铁网山与铁围山是惊人地相似,很难说《红楼梦》在命名这一地名时,没有假借传说中命名的惯例。看来,铁网山是一个有意味的点缀,它直接将人情小说《红楼梦》与英雄传奇《水浒传》联系起来。
我们还可以从一个叙述母题来发现《红楼梦》与四大奇书的关系。四大奇书都是在宋元说话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宋元说话,一个重要的母题即是描写了各色人等发迹变泰的故事,主要包括文人、英雄、市民三类,这些人因为某种机缘,或为将(相)、或中举、或发财、或得道成仙,总之,改变了自己以前位低身贫的状况。四大奇书,无论是历史传奇、神魔传奇、市井传奇,写的都是英雄与市民发迹变泰的故事。
青松山樵绘《贾雨村中进士返家》
《红楼梦》在楔子里,则首先书写了一个典型的文人发迹变泰的故事——这就是贾雨村的故事。关于贾雨村,人们大都持鄙薄的态度;这样,他们对小说寓意的理解也便有了一定的偏差。
其实贾雨村的故事显然是用英雄传奇的笔墨来书写的。贾雨村一出场就写得声色动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以至于娇杏一个丫头,也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贾雨村未曾发达时,在甄府偶得娇杏垂盼,中心眷眷,发而为诗,这才有了甄士隐的一番劝进与资助;可以说,娇杏的偶然一次顾盼,预兆了贾雨村发迹变泰的开始。
贾雨村与娇杏的一番遇合,显然也属于英雄传说中“英雄与女儿”的母题。[5]一开始,贾雨村为人洒落,进时恃才侮上,退时则浪迹闲游,教得黛玉,识得宝玉,作者更特借他之口发表一番“正邪”的议论,已可见其人的不俗了。
只是这以后,由于对入世的痴迷,使他一步步学会了适应人生、适应官场的规则,而飞黄腾达起来。这实际也相当于英雄传奇中“英雄的堕落”一节。在堕落后,便是英雄的死亡与再生,或者是醒悟——这相当于一种精神上的再生。
贾雨村历经一场仕途梦幻,在甄士隐的点悟中怅然醒来,最终与甄氏相会合——这不过是明代万历年间《南柯记》、《邯郸记》的另一版本。贾雨村的宦途沉浮与贾府相始终,显然在叙述者的笔下,他是作为一种隐喻而存在的。
云雨楼石印本《红楼梦写真》之《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甄士隐呢?他与世无争,但命运的播弄似乎是对他的一种嘲弄,同时也赋予了他一种人生的智慧。甄士隐在世事无常、人情冷暖中最早意识到了好即是了,了即是好。他的飘然出尘成为小说的另一种隐喻。
一回楔子,以甄、贾并提,一个乐以隐居,一个热衷仕进,仕与隐对文人来说,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二者实际上是一身而二体的,这从甄士隐对贾雨村的赏识与资助亦可看出。
小说透过甄贾的故事传达出这样一种人生哲学,所有雄飞高举、富贵功名都只是假,悟到好即是了、了即是好,飘然归隐这才是真。
甄士隐的早悟也罢,贾雨村的迟悟也罢,都绰绰地浮着宝玉的影子,更确切地说分别是石头(作者?)之化身——贾宝玉与甄宝玉的影子。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一首《好了歌》与《好了歌注》,其实不仅仅注解了后来的一部《红楼梦》,也注解了所有古往今来的历史传奇、市井传奇与文人传奇,从列国、两汉、三国、隋唐、两宋,直到元明,一幕幕江湖烟云,诸如英雄角逐、市井发迹、官场沉浮、情缘离合……
到头来,都不过是甄士隐所唱的:“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更为重要的是,《红楼梦》借焦大之口,直接推出了一个历史传奇的背景——这就是贾家的兴起。当年也是一个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乱世情境。贾氏祖宗在金戈铁马中出生入死,终于成就了一方天下,也成就了一代家业。
乍启典绘《焦大骂街》
石头为什么要这样来记录一段故事,为什么要在重笔涂抹女儿世界的同时,却又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一个历史传奇的背景?女儿世界特地与男性世界对立起来,大旨谈情特地与角逐功名对立起来,这是一种内在的悖论吗?
大荒山中、无稽崖前、青埂峰下,石头追忆着逝去的红楼一梦:“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仔细玩味这一番话,石兄对自己拒绝“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5回),最终“一技无成、半生潦倒”,实在有着很深的无奈与伤痛。
在他殷勤写下的文字中,石头忽而现身说法,忽而隐身记录,它(叙述者)的评释与评释之间或评释与客观描述之间往往并不吻合,所以有些研究者把石头称为可信与不可信的叙述者。
可信与不可信,不过都是叙述者心底不同的声音,统一于石头对那一场梦幻,在痛定思痛之后,既惭愧追悔更眷恋低徊的矛盾心态。
于是,石兄在小说分化成了贾宝玉与甄宝玉。贾与甄,一实一虚,一跻身于名、一遁迹于情,最后以“送玉”一节会合,这二者,也已构成一种隐喻——他们的对立,一如甄士隐与贾雨村的对立,依然折射着《红楼梦》二元世界的对立。
改琦绘甄宝玉
二、荣宁两府(大观园外):《风月宝鉴》,或隐或现的绣闱欢爱
在《红楼梦》中,历史传奇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但《金瓶梅》的影子却处处可见。有不少论者在很早就提出《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6]。相似在哪里呢?张新之说:“《金瓶梅》演财色,此书也演财色。”
众所周知,一部《红楼梦》遗留着大量的风月笔墨。例如,贾珍与秦可卿,秦钟与薛蟠与香怜、玉爱,秦钟与智能儿,凤姐与贾蓉、贾瑞,贾珍、贾琏与尤氏姐妹,贾琏与鲍二家媳妇……这些故事都发生在大观园外,确切地说,大部分发生在大观园尚未建成之时的宁国府中。
这些笔墨或隐或现,但在小说中总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以至于一些地方与全文总有点衔接不上:于是后来的读者纷纷猜测,也许在《红楼梦》成书前,先就有一部《风月宝鉴》;也许创作者一开始本来只是想写一部象《金瓶梅》一样的“戒财色”的书,所以命名为《风月宝鉴》。
戒之在财色,有的研究者将小说对“财色”的描写看作是对贾府荒淫奢靡生活的揭露;所以他们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刊落十分遗憾,以为这样一删,对贾珍等人的抨击就不够淋漓尽致了。
杨柳青年画红楼梦
也有的研究者将“财色”二字,一味看作是对《金瓶梅》的模拟,而以为曹雪芹对《风月宝鉴》最后的删改,使《红楼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实际上是将“财色”与“情”对立起来,而将《风月宝鉴》仅仅看作是一部游离于《红楼梦》之外的书。
不论持哪种观点,这些研究者在比较《红楼梦》与《金瓶梅》时,都发现了秦可卿之丧与李瓶儿之丧、李瓶儿之死与尤二姐之死有着明显的承袭的痕迹。
可是,仅仅是文字上的承袭吗?仔细推演,《红楼梦》中的风月笔墨主要以“秦可卿之死”为核心,集中在前二十回,正是贾府如火如荼的时候;后一个尤氏姐妹的故事则从贾敬之死开始,贾敬之死恰恰处于一部《红楼梦》由盛转衰之时;另外,贾琏与鲍二家的故事又恰恰发生在凤姐最受信宠、最威风的日子。
可以说,之所以说《红楼梦》的风月笔墨脱胎于《金瓶梅》,更重要的是,这两部书的“色”都构成了性与死亡、盛极必衰的寓言。因色而身死、家亡、国破,这一“色”字也折射着历史传奇的影子。
正如前面提到的,第一三回,通过一块棺板,小说特地将因淫丧生的秦可卿与坏事的忠义亲王,与铁网山(后来的叛乱)联系起来,而秦可卿本身的身份在《红楼梦》中就扑朔迷离,在某些研究者眼里,她一生的命运很可能就是一场王室斗争的结果。由秦可卿隐喻的叛乱故事直接关系了朝廷的兴亡、贾府的盛衰。
孙温绘《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如果我们进一步意识到,小说对贾府祖先的故事的叙述是颇有深意的,这一故事被叙述成了一个典型的英雄传奇(详见下文);那么,我们会进一步理解《风月宝鉴》的意义。明代后期,激进的文人鼓吹“好色人皆所欲”。
这一句口号意味着什么呢?在这些文人眼中,“色”首先被看作是天下太平,英雄得志,“不可不为之乐事”;同时,当英雄不得志时,也假借女色“经行其痛哭而消泄其无可如何之感愤”。[7]
他们以一“色”字,最终无可奈何地否定了对传统儒家的理想(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英雄事业),而向个体欲望——绣闱欢爱逃逸,这一逃逸在另一方面却透露出追求个性解放的进步意义。
“女色”是英雄得志不可不受享之乐事,更是英雄后人坐守富贵,不可不受享之乐事;[8]然而,后人对女色的沉湎,最终摧毁了在英雄传奇中打下来的祖先基业。
小说大笔书写贾珍等人的风月笔墨,着眼点正在于“不肖”二字,“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正是因为这一点,小说才会在一开始,写宝玉进宁府初会秦钟时,添上一段焦大的醉骂;而一个因淫丧生的秦可卿,也能在小说的一开始就说出一番“盛宴必散”、早寻退路的道理来。
邮票《凤姐弄权》
另外,值得提出的一点是,在荣宁府外,小说的主角实际上是贾琏与王熙凤。(注:有人指出,在这部书中,贾琏实际上是贾宝玉的前身,这一点在《红楼梦》中还可以看到一点端倪,例如,贾琏很奇怪地也被称做是二爷,凤姐与宝玉之间的感情既纯粹又暧昧。)
他们在《风月宝鉴》中的位置大约相当于《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与潘金莲。在大观园外的王熙凤显然是由《金瓶梅》中潘金莲深化而来的,她的身上充满了市井中人对权、财、色的欲望。
不过,《风月宝鉴》并不是《金瓶梅》的翻版,这一部书的第一主角是王熙凤,而不是贾琏。就像小说中所说,贾琏原是家中理事的,可自从娶了凤姐以后,“倒退了一射之地”(二回)。
毕竟,潘金莲在一书中的位置还处在西门庆之下,而王熙凤显然就颇有点坐视群雄的意味了。她对男性的挑战,不仅仅在于她协理宁国府、独傲须眉的一面,恐怕也在于她对情色的放纵上。
《金瓶梅》一书与明代嘉靖间的《如意君传》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意君传》恰恰写了一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女人——武则天纵淫的故事。王熙凤显然与武则天有几分相似,她们都是以对自身欲望的放纵来挑战传统的男性社会。
《如意君传》
想来黄训如果读了《红楼梦》,也会象他读《如意君传》一样惊诧:“敢淫者,岂王熙凤耶?”[9]这样,王熙凤在荣宁府中的意义,就权、就财、就色来说,都与西门庆有更多的可比的地方;也正是王熙凤,她的所作所为直接关系了贾府的盛与衰。
一部《风月宝鉴》潜藏了一部《金瓶梅》,曹雪芹重新修改了《风月宝鉴》,最终建构了一个女儿纯情的世界,命名为《金陵十二钗》。风月笔墨不过是介于英雄传奇与儿女真情之间的一个隐喻。
这一隐喻包括两点内涵:一是因“色”而身死、家亡、国破;二是“色”以一种挑衅传统道德,追求个性解放的叛逆姿态出现。
三、大观园内:《金陵十二钗》,大旨谈情
在大观园中,贾宝玉大旨谈情,他将儿女真情发展到了极致,从而建构了一个静止的、洁净的、纯真的、乌托邦式的女儿世界,与欲望横流的男性世界相对抗;或者说,他固守了一份童心,与成人的世界相对抗。[10]
有关这一点,研究者的论述已经很多;问题在于,大观园的“情”究竟是什么呢?小说借警幻之口,骂尽了“世之好淫”者,“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而以“痴情”重新命名了“淫”字,称为“意淫”。
张新之《妙复轩评石头记》道:“暗《金瓶梅》,故曰意淫。”《红楼梦》一定要将“情”与“淫”联系在一起,称为“意淫”。
《妙复轩评石头记》
这是什么心态呢?它难道仅仅意味着小说在荣宁两府也写了一部“金瓶梅”——《风月宝鉴》?警幻鼓吹“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而极力鄙薄自古以来所谓“好色不淫”、“情而不淫”的托辞,以为都不过“饰非掩丑之语”,即假道学也。
以“情”与“淫”相对,这实际意味着对真“淫”的肯定,也就是说对明后期以来不讳言好色者的肯定。在明后期,文人是以好色来书写自己破旧立新的叛逆姿态:只不过这一“淫”字到后来已逐渐失去了叛逆性,而真正成了“皮肤滥淫”;同时,人们逐渐意识到以“好色”来鼓吹叛逆的虚幻性,于是,在明末清初开始出现新的思想倾向,“情”字逐渐从“淫”字中脱颖而出。
情是淫的净化,确切地说,《红楼梦》中与童心说密切相关的情字,也是从前人所谓绣闱欢爱中的“情”中净化而来的。“情”不过是男性厌倦了仕途功名,继“色”之后又一个心灵的憩息地。
如果说“色”是“酒色藏孤愤”,男性沉湎于色,不过是以之“经行其痛哭而消泄其无可如何之感愤”;那么,“情”同样也是一种感愤以及由感愤上重新建构的一个理想世界。
于是,《红楼梦》的女儿世界同样构成了一个“情”与“理”的二元世界。
戴敦邦绘《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其中,王熙凤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她是穿梭于大观园与荣宁两府的两栖人。当王熙凤叱咤于荣宁两府时,如前所说,在她的身上,更多地突出了欲望的内涵,而残留着某种市井气息。“欲”成为“情”与“理”之间的一个中介,以“欲”为主体的王熙凤,对贾府的繁华来说,既是一个建构者,也是一个破坏者。
薛宝钗、贾探春等人继王熙凤之后重理家业,却已糅入了儒家理性的思考。不过,这一儒家应该说是“新”儒家。一味将薛宝钗视为封建思想的卫道者,实在是一种误解,她的仕途经济说其实早有了某种变通。
薛宝钗出身于皇商世家,她的思想明显带有来自边缘的积极的时代意义;正是这一边缘意义,使薛宝钗在冷眼旁观中,对位于中心的满口诗书礼义的男性世界表达了最辛辣的嘲讽。
在第42回中薛宝钗有这样一段劝导林黛玉的话,“所以咱们女孩儿不认识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更好了,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倒是他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
剪纸薛宝钗
这一段话常常用来贬薄宝钗为人,其实,宝钗是大观园女儿中最博学的一个,她偏偏说出这一番话来,并不是为了鼓吹“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是另有深意。薛宝钗不过借此表达了对男人们读书却不明理,不能辅国安民的激愤,与其如此,不如不读书。
正是在对男性的嘲讽中,宝钗将女性世界与男性世界直接对立起来。这样来看,薛宝钗说“不读书”,这与贾宝玉将“文死谏,武死战”一笔抹倒后也主张“不读书”相比,二者在本质上其实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前者是积极的,后者倒是有些消极的意味。只是在大厦将倾时,宝钗等人的清醒与积极无不充满了一种悲怆的意味。
对贾府的盛衰、大观园的聚散,林黛玉也始终是个冷眼旁觑者。例如当探春理家时,第六二回也闲闲点缀了这样一笔,黛玉道:“……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得多,进得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我们两个人的。”
然而,与宝钗等人相比,后者在理性的支配下,主要采取补天的积极姿态来表示自己对男性世界的失望;黛玉却采取了一种彻底不合作的摒弃的态度——她实际上对贾府的盛衰并不特别着意,而始终将自己置身事外,一生以诗书为伴,因情而生,也因情而死,以“质本洁来还洁去”对抗着碌碌红尘。
黛玉对贾府的注视,不过是透过贾府的种种来看沉浮其间的宝玉而已;对宝玉叛逆的失败、对自己与宝玉情感的渺茫,她显然要比宝玉清醒得多。这就使黛玉以“情”来支持宝玉这一方式充满了悲剧意味。
陆小曼绘林黛玉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大观园里的女儿世界,情与理的对立,分别以林薛二人为代表,她们的对立实际也是甄士隐与贾雨村、甄宝玉与贾宝玉的对立,因此才又有“钗黛合一”说。
这样来看,无论情也罢、理也罢,都不过是对男性世界的一种隐喻。这一种隐喻,可以说是一种女性男性化,套用女性主义的概念,叫做“花木兰境遇”。
这一以“花木兰境遇”为表征的女性世界的存在,反映了男性世界本身的弱化。有意味的是,这一弱化却又是以男性的女性化为标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