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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文学最基本的东西是什么?

2020-11-04

贾平凹,1952年出生于陕西丹凤县棣花镇,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出版作品有《贾平凹文集》24卷,代表作有《废都》《秦腔》《古炉》《高兴》《带灯》《老生》《极花》《山本》等长篇小说16部。中短篇小说《黒氏》《美穴地》《五魁》及散文《丑石》《商州三录》《天气》等。

01 文学被边缘化,但不会消亡。

现在的文学被边缘化了,许多人都在怀念上个世纪80年代那种情况,那个时候大家还很小,或许还没有出生。那个时候文学特别热,一个短篇小说可以全民阅读,一个作家可以在一夜就爆红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文学有太多的新闻元素,到现在媒体高度发达,新闻元素完全从文学中剥离了,文学就成了纯粹的文学,现在整个社会不热衷于文学可以说是特别正常的事情,文学毕竟是人类中最敏感的一小部分人最敏感的活动,如果说人人都是搞写作,都来空的也不行。

我们遇到这个时代,应该是社会的大转型期,这个时代非常传奇,也非常诡异,没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个感觉,或许我的年龄大了,我经常在家里的时候坐在窗前发呆,有时候看到外面的街道,看到一座座高楼,楼上的广告和门牌,路两边的草木,来来往往的人,人都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我突然想到那些盲人是看不到这些的,而我却看到了,就感到非常新鲜和惊奇。平常没有这个感觉,突然间想到了。

如果你是一个盲人,突然间刚刚睁开眼睛就会感到特别新鲜和惊奇。我做饭的时候,到厨房里把水龙头一拧水就流出来了,一按煤气灶上的开关火就燃烧了,我就经常想到我小时候怎样在泉里去挑水,当时我家离泉还有一段距离,下雨、下雪路特别泥、特别滑,挑半桶水回来是特别不容易的,尤其是烧柴,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煤,只有柴,把山上的树全部砍了,30里以内没有树木的,砍了之后还要背回来,就感觉如今水这么方便火这么方便,就十分快乐。但是有时候看到我的孩子,看到邻居和一些朋友,他们整天都在说减肥,到现在这个时候说减肥的人很多,或者是不吃,或者是少吃主食,只吃素菜,只吃水果,吃各种营养品,我就想,他们是靠什么长这么大的呢?就是吃主食长大的呀,人类生存的主食就是大米和面粉,如果长大了要追求美,就只吃蔬菜、水果和营养品,那能美吗,能健康吗?如果人都长得像一朵花,上帝造人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了文学,当今的文学似乎也是这样。当今文学被边缘化,除了上面我谈的原因以外,文学本身也有了问题,我们现在的文学确实太精巧,也太华丽,就像清代的景泰蓝一样,而中外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作品,有些现在看起来显得很简单,有些可能显得很粗糙,但它们里面有筋骨、有气势、有力量。文学最基本的东西是什么?就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写什么”,主要是关乎他的胆识和趣味,“怎么写”关乎他的聪明和技巧,这两者都重要,而且是反复的,就像按水中的葫芦一样,按下这个,那个又上来,这阵子强调这个,过阵子又强调那个。在目前,当社会在追逐权力和金钱,在消费和娱乐,矛盾激化、问题成堆,如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往下掉灰尘,这个时候我们强调怎么写,但更应该强调写什么。

文学被边缘化,但并不是有些人担心的文学就要消亡了,实际情况是爱好文学的人越来越多,各地都有不同层次的文学活动和规模大小不一的文学讲堂。为什么说它消亡不了,因为文学是人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人的一种本能,就和人的各种欲望一样,你吃饭上顿吃了下顿还想吃,昨天吃了今天还想吃,从来没有厌烦。至于从事文学的人,写作的人,他能不能写出作品,能不能写出好的作品,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正由于文学是与人与生俱来的,每个人都有潜质和本能,这个人能不能成功,成功与否,区别只在于这种潜质和本能的大或者小,以及后天的环境和他本身的修养优劣决定的。

我曾经到一个人家的院子里去,他的院子里有一堆土,这一堆土是翻修房子的时候拆下来的旧墙堆起来的土,堆在院子里还没有搬出去,下了一场雨之后,这个土上长出了很多嫩芽子,一开始这些嫩芽子从土里面长出来的时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颜色,一样都长两个小叶瓣,当这些嫩芽长到四指高的时候,就分辨出了哪些是菜芽子,哪些是草芽子,哪些芽才是树的苗子。它们在两个瓣才出土的时候,我估计每一个嫩芽都是雄心勃勃地要往上长,实际上最后只有树苗才能长高。当时看到这些土堆上的嫩芽子的时候,我心里就很悲哀,因为这些嫩芽长出来了,即便你是树的嫩苗,可这堆土主人很快就要把它搬走了。所以说一棵树要长起来,要长高长大,一方面取决于它的品种,一方面还要取决于生长的环境,文学也就是这样。

02 文学是天赋,也需要方法论。

今天让我来讲文学,我实在是作难,文学方面的事情太多太多,有些问题我自己这辈子搞不懂、搞不清。我常感叹,我拿了个碗到瀑布下来接水,瀑布下来的水量特别大,但是用碗接不了很多水的,最多是接一碗水。我来讲,就讲一些我曾经困惑过,而在之后自己的写作过程中得到的一点体会吧。

每个人开始写作的时候都是先看了某一部作品,产生了自己写作的欲望,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这样,起码我是这样。开始搞写作完全是爱好和兴趣,只是说写作时间长了,写到一定程度以后你才会产生责任感、使命感,你才会发现文学的坐标其实一直都在那里。一个省有一个省的坐标,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坐标,国际有国际的坐标,你才明白它并不容易。这就像男女谈恋爱、结婚、过日子是一样的,开头完全是一种爱好,完全是喜欢爱,后面就要承担很多责任。

我们学习中外名著或者是我们敬仰的大作家,为什么?文学是起起伏伏的历史,一种观念一种写法兴起,从兴起走向没落,这时候必然就有人出来,有了新的观念,新的写法,这些人就是大师,就是大作家,就是开宗立派的。

我们要研究的是这些人在想了些什么,这些人在做了些什么,怎么就有了这些想法,怎么就能有了这些做法。中外很多大作家,你可以具体的研究,读作品、评论、专著,你总能摸清很多作家的路数和写作规律,你们可以借鉴和学习很多东西,当然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作家你是没有办法学习的,你根本学不了,不说外国的,不说现在的,就说古人,有的你就没有办法掌握他的写作规律。或许这是一种天意,上天在每个时期都会派一些人下来指导人类的,如同盖房子一样,必须要有几个柱子几个梁的。

我们不可能是柱是梁,但我们要思索柱和梁的事,起码要有这种想法,我说的这个意思就是写作一定要扩大思维,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和环境限制得太多,尤其在中国这个国家,它限制人的东西太多,所以一定要扩大扩展思维,要明白文学是什么,作为你个人来讲,你要的是什么,你能要到什么。

我记得我在年轻的时候搞创作,自己常常也很疑惑,一方面自己特别狂热,什么也不管,一天坐在那里看书或者是写东西,但另一方面总怀疑害怕自己最后不成功,如果写到最后没有成功,那个时候成功的标准就是发表作品,或者是写出好作品别人能认可,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就叫成功,如果写到最后,写了十几年、二十多年,最后是一事无成的时候,早知道我还不如去炸油条,去街道上摆一个地摊。

当时很矛盾,请教过很多专家,也请教过很多编辑,但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你能写下去或者是写不下去,也没有人敢说你能不能成功。后来自己写的时间长了,别的功能消退了,也干不成别的事了,只能一条路这么走了。后来自己有了一个想法,有了一个体会,就是任何人能不能把事情搞成,每个人自己会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吃饭一样,你到一个朋友家或者是一个陌生人家里去做客,人家给你盛了一大碗饭,你看饭端上来了,你马上就能感觉到自己能不能把它吃完,如果吃不完就盛出一点饭,只有那些傻子本来只能吃半碗,一下子端起一大碗开始吃,最后给人家剩了一大半。文学创作上的感觉也是这样。

经典名著是学习创作的好方法。学习经典名著,学习大作家,我的体会是主要研究人家的思维,研究人家的观念,就要思考,你对这个世界是什么看法,你对这个社会是什么看法,你对生命是怎么体会的,在这个基础上你才能建立起自己的文学观。没有自己的文学观,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你的写作必然没有灵魂,必然没有你自己的色彩,也没有自己的声音。能有自己的文学观,其实也是一种个人能量的表现,文学最后比的是人的能量。

就拿题材来讲,我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为什么要写这篇散文,为什么对这个题材和内容感兴趣呢,你选择题材就是你的兴趣和能量的一种表现。一个作家能量小的时候你得去找题材,看哪些题材好,适用于你写。一个作家能量大了之后,题材就会来找你。

我在30多岁的时候,写的时候有一种苦恼,有时候写着写着就觉得没有什么可写的,不知道接下来要写什么东西,为此和许多朋友有过交流。我在文学圈的朋友交流不是很多,我在美术界的朋友特别多,我的文学观念很多是美术上过来的,有很多现代观念和传统观念都是从西方美术史和中国美术史方面吸收借鉴的。我问他们,他们也经常遇到不知道该画什么的问题,没有什么可画的感觉,但是有些作家往往没有感觉,不知道要画什么,但是还要每天到画室去画画,有些作家说常画常不新。我后来明白这种状况就叫没感觉,一旦没感觉就歇下来等着灵感来。

创作灵感确实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它不来就不来,它要来的话,你坐在那等着它就来了。我经常有这种体会,就像收藏一样,我自己爱好收藏,我家里摆满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常常是今天我收藏了一个图形的罐子,过上三个月、五个月,差不多另一个类似图案的罐子自然就来了,又收藏到了。

在选材的时候,不要你听到或者是看到、经历到了一个什么故事,把你一时的兴趣勾起来了你就去写,起码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一定要琢磨这个故事有没有意义,表达的是你个人的意识还是集体的意识,这一点非常重要。选材之前首先要看你的故事里传达的是个人的意识还是集体的意识,即便是集体的意识,在集体意识里面你个人的独特性又是什么样,一定要把这两点搞的特别清晰。

比如一车人去旅游,司机在前面开,到了九十点,你说司机把车停一下,我们去吃饭吧,我估计满车的人都不同意停车去吃饭,因为大家那个时候肚子都不饿。等到12点的时候,大家肚子都饿了,你说师傅把车停下来去吃饭吧,全车人都会响应和支持你,你表达的虽然是个人的东西,但是你表达的是集体意识,能表达集体意识的时候你把个人的意识写得越独特越精彩越好。

你在写一个人的故事的时候,这个人的命运发展与社会发展在某一点交叉,个人的命运和社会的时代的命运在某一点契合交集了,你把这一点写出来,那么你写的虽然是个人的故事,而你也就写出了社会的时代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一个伟大的故事。这就像一朵花,这个花是你种的,种在你家门口或者是你家外面的路口,可以说这个花是属于你个人的,是你家的,但是它超乎了你个人,因为你闻到这朵花的芬香的时候,每一个路过的人也都闻到了这朵花的芬香。

03 中国文学必须有现代意识。

我说的特别琐碎,又都是写作中的问题,不搞写作的可能听着觉得毫无意思。

但我再强调三点:一个是作品要有现代性,二是作品要有传统性,三是作品要有民间性。

现在的写作如果没有现代性就不要写了,如果你的意识太落后,文学观太落后,写出来的作品肯定不行。而传统中的东西你要熟悉,你既便欣赏西方的认识论,你更得了解中国的审美方式,因为你是东方人,是中国人,你写的是东方的、中国的作品。从民间学习,是进一步丰富传统,为现代的东西做基础做推动。

关于这三个问题,讲起来又是另一堂课的内容了。但我把这三个问题综合起来只说一点,就是我们可能欣赏西方的一些东西,但我们要关注中国。不管是西方的普世价值观还是西方文学的境界和写法,我们都习惯把这些东西归纳为现代意识。

什么是现代意识,现代意识就是人的意识,这个地球上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在想什么、都在干什么、都在追求什么,随着这种潮流走就是现代意识。

我在9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谈了这个观点,就是云层上面都是阳光。意思是,民族有各个民族,地方有各个地方,我们在重视民族和区域时,一定要知道任何民族、区域的宗教、哲学、美学在最高境界是相同的,最高层的东西都是一回事,只是你的国家在这个云朵下,那个国家在那个云朵下,你那里太阳能照着,这里老是下雨。

既然把我生在这一朵云之下,我就用不着跑到那一朵云之下写这个东西,我就写我这个云彩怎么下雨,在我写这个云彩下雨状况的时候,我脑子里一定要想到这个云层上面是一片阳光,阳光是相同的,一定要有这个意识,你才能知道,有这种意识以后,你写云层下面的下雨的情况的时候就和原来没有这种意识表现的不一样。

你一定要想到云朵上面都是阳光,阳光是同样的,只有云朵是各式各样的,在这一朵云下,写这一朵云下的状况,不必要跑到另一朵云下去写那一朵云下的状况,你就在你的云朵下,这个云朵下雨下雪,你就写下雨下雪,你的意识通过云上面看到云上面的阳光,这样你的云和你的雨、雪就不一样了,自有它的色彩和生命,这就是写我们的故事,而我们写出的故事又有现代性,其中的关系就是这样。

最后,我用一位哲人的话结束吧。这位哲人这样说:“当你把自己交给神的时候,不要给神说你的风暴有多大,你应该给风暴说你的神有多大。”

文字丨贾平凹,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创意写作坊”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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