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南丁格尔
【编者按】2020年,值南丁格尔诞辰200周年、逝世110周年之际,本文回顾提灯女神一生的足迹,重拾她留给后人的珍贵精神遗产。
伦敦杰明街89号,皇家御用香水老店佛罗瑞斯(Floris)的陈设,与两百年前并无太多变化。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当时作为最受英王乔治四世青睐的品牌,踏入店堂的皆为贵族名流。而如今,更多是我这样的普通人。
我要找两款香水,一款叫作“白玫瑰”,另一款名为“夜来香”。1863年的夏天,作为总是订购这两款香的老顾客,刚从克里米亚战场归来的佛罗伦斯·南丁格尔,给香水店老板佛洛瑞斯先生寄了一封信,信中这样说道,“我该如何表达谢意?您用持久的玫瑰甜香,让病床上的伤员们重拾希望。”
伦敦皇家御用香水老店佛罗瑞斯
老店佛罗瑞斯仍珍藏着佛罗伦斯·南丁格尔的手写信
这封泛黄的信,至今仍被珍藏在店里。气味有种神奇作用,能将时空瞬间消失,隔着白玫瑰、康乃馨、鸢尾、紫罗兰与茉莉混合成的香,仿佛隔着一百多年的距离,嗅见她正从黑暗中走来,一盏明灯,裙裾飞扬。
英格兰德比郡的里赫斯特庄园(Lea Hurst ),玫瑰也正芬芳。它隐藏在东米德兰兹起伏的绿色丘陵之中,驱车远道来的人,很容易不得要领而迷路。一旦驶离主道,拐入无名幽径,尽头处豁然开朗。
维多利亚时期著名的小说家盖斯凯尔夫人,也就是《北方与南方》的作者,曾在书中对这里有过迷人的描写:“里赫斯特高耸入云,如同座落在遥不可攀的山巅。下面是阶梯状的石砌露台,每一层都被大量的蜀葵、大丽花、金莲花和天竺葵装点得无比漂亮。再往下,是有点斜坡的广阔草原,尽头消失在德文特河岸峭崖边的丛林中。”
英格兰德比郡的里赫斯特庄园
里赫斯特庄园隐藏在东米德兰兹起伏的绿色丘陵之中
1821年,这座静美的乡间大宅忽然热闹起来。原来,旅居欧洲三年的少主夫妇终于回来了,还带回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便是出生在佛罗伦萨的佛罗伦斯·南丁格尔,她被全家昵称为“佛罗”(Flo)。
南丁格尔家境优渥,祖上真的有矿,自幼就被花园、小马和仆人围绕。
当时,女孩还不能去学校接受教育,毕业于剑桥大学的父亲威廉·南丁格尔便在庄园内的图书室内教她和姐姐数学、自然、哲学、历史以及文学经典。维多利亚时代,即使是上流社会的女性,受教育的目的也不过为了能在未来婚姻市场里可以拥有更多筹码,最终难逃相夫教子、为家族的阶级固化和繁衍而不断生育的命运。
南丁格尔自小便显示出她非凡的聪颖,素描、算术、文法样样出色,她甚至发明了一个可以在黑板上玩的小游戏,用来教姐姐如何记住长单词的拼写。从姑妈给他们父女三人的画像中,也能看出她虽然年龄个头都比姐姐小,行为举止却相当独立。
佛罗伦斯·南丁格尔
佛罗伦斯·南丁格尔
“威廉·南丁格尔拥有足够的财富,因此作为父亲他有很多时间陪伴自己的孩子。” 彼得·凯是南丁格尔精神的仰慕者,他和妻子于2011年买下里赫斯特庄园,同孩子们一直住在这里。在这之前,它曾一度作为私人养老院,后又年久失修一片破败。彼得将其复原回一百多年前的样子,那个曾慰藉过南丁格尔的家的模样。
根据史料和图片,破损的百叶窗被一片片原样修好,花园里种上了当时那些叫得上名字的花,并在古迹顾问蒂姆·科菲尔德帮助下,设法回购了南丁格尔家族的老家具和收藏品。德比郡的室内装潢商按南丁格尔全家围坐火炉边的素描,忠实还原了客厅里的摆设,雅各布式壁炉重焕新生,哔哔叭叭燃着松枝。
里赫斯特每年都会接待大量来访者,有的是医生,有的是护士,有的只是南丁格尔的仰慕者,他们久久立于露台之上,望见遥远地平线上纪念一战阵亡士兵的克里希灯塔(Crich Stand)。大片大片积雨云掠过广阔土地,云朵之下,绵羊、鹿群和悄悄绽放的秋水仙。
纪念一战阵亡士兵的克里希灯塔
“整个修复过程相当艰难,所幸终于完成了,为子孙后代保留了下来。归根结底,我们只是这里的保管人,不是吗?” 彼得最喜欢的一幅画作,是杰里·巴雷特的《慈悲使命:佛罗伦斯.南丁格尔》,画面中的南丁格尔正在斯库塔里(Scutari)接收伤员。巴雷特是维多利亚时代著名的画家,但南丁格尔却拒绝坐下来,让他或其他任何画家为她造像。
“她对这种无所事事的活动毫无兴趣。” 彼得充满钦佩地说,“当南丁格尔从克里米亚战场归来,她躲过了那些准备欢呼迎接英雄的人群,独自一人提着行李坐火车悄悄回到了里赫斯特。”
里赫斯特历史上一直作为南丁格尔家族的度假庄园,原因是母亲嫌这里太小,“只有15个卧室”,于是在全家搬回英国后不久,便买下了汉普郡的恩伯里庄园(Embley Park Mansion),那里离伦敦的社交圈更近,一年四季的气候也比北方更怡人。
恩伯里庄园,如今是一所私立学校。
位于和煦的英格兰东南部,恩伯里庄园如今成了一所安静漂亮的私立学校。
和现在校园里自由自在的女孩们不同,维多利亚时代的未婚女子有各种禁忌,家庭对她们的期望就是能嫁个更富有的夫婿。南丁格尔18岁时,全家到巴黎旅行,美丽优雅、笑容迷人的她深受社交圈宠爱,母亲也颇感安慰和骄傲,仿佛看到了女儿的锦绣未来。
并非母亲势利,而是那个时代对女性价值的定位就是如此:不可有太多锋芒,不要显得过于聪明,不能挑战男人的权威,更别说强过男人了——这样才会有男人要你。无数女性也信从了这种包装成“美德”的价值观,她们被反复灌输也自我灌输,然后继续灌输给下一代。
但母亲很快便失望了。
南丁格尔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在一起 曲玉萍 翻拍
从巴黎回到恩伯里庄园,她在女儿的日记里发现了一段话,写得都是对沉溺于虚荣社交圈的自责,并自勉要成为真正有益于社会的人,克服一切诱惑,其中第一个就是“想成为闪闪发光的社交明星的念头”。
南丁格尔在巴黎期间最大的收获,不是男人,而是认识了玛丽.克拉克,她“根本不在意自己外表有没有吸引力”、“从不为了讨好而附庸他人的意见”、 “宁可做厨房苦役,也不想做上流社会的花瓶”、“对塑料姐妹花间关于男人的话题毫无兴趣,更愿和男性知识分子平等探讨改变社会的问题”。
两人由于共同的价值观而成为忘年交,友谊后来持续了40多年。
南丁格尔常把恩伯里庄园里多余的食物送给东韦罗(East Wellow)教区的穷人,还教附近村里的孩子读书认字。她也目睹了饱受病痛折磨的穷苦人,生不如死。当获知德国凯撒韦尔斯(Kaiserswerth)的天主教会提供护理培训,便萌生了从事医护事业的念头。
与此同时,她再次拒绝了剑桥毕业的文学家、贵族议员理查德·米尔尼斯的求婚,要知道他可是无数望族小姐恨不得倒贴的钻石王老五,他追了她整整9年。但她坚信他不适合自己,并认为在女子并无太多选择的时代,走入婚姻会令自己从此失去学医的机会。
南丁格尔拒绝了剑桥毕业的文学家、贵族议员理查德·米尔尼斯的求婚 曲玉萍 翻拍
这个想法彻底吓坏了母亲和姐姐——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医院环境脏乱差,更没有“护士”这个职业,受雇照顾病人被认为是种粗活儿,充满色情意味,大多由那些毫无医学知识且粗俗酗酒的贫苦女人来干。一个快30岁的名门闺秀,出去抛头露面工作成何体统?更别说是去做这种低等工作,一定是疯了,还有谁会来娶她?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全家连夜离开恩伯里,去国外度假,整整四年,辗转于罗马、德国、埃及和希腊的奢华游,并没有打消南丁格尔的念头,相反,从小养成记笔记习惯的她,一路都会拜访、观察和记录当地的医疗状况、卫生条件、病房设计以及医护流程,积累了大量宝贵的原始资料。
1853年,她终于如愿从德国和法国学成归国,面对家人无休止的催婚,志不在此的她毅然决然搬离恩伯里,“我感觉一切都浪费在言语上了,它们该全部转化成改变的行动。”
伦敦梅菲尔,南大街10号。离家出走的南丁格尔在此住了一辈子,从1853年到1910年。几经战争和城市变迁,当年的老房子不再,原址上仍镶嵌着纪念她的蓝色铭牌。
伦敦梅菲尔南大街10号镶嵌着纪念南丁格尔的蓝色铭牌。
在这里,她写信告诉父亲:“我希望从现在起开始做自己。”同时也告诉母亲:“我将出去找工作这是肯定的……您就把我看作是结了婚的女儿,或是个儿子吧。”
双商极高的她,不但拥有好头脑,还有好人缘。在好友、政治家西德尼.赫伯特夫妇的帮助下,她担任了上哈利街“女子护理研究所”的所长。同年,克里米亚战争爆发,赫伯特大力举荐极富管理能力和护理知识的她,带领38名受训护士奔赴战场。短短6个月,将英国伤病员的死亡率由42%降至2.2%。
为了打理方便,也为了免招虱子,她把一头秀发剪成男人模样。当上流社会的小姐们沉溺于华丽舞会、打情骂俏和游山玩水时,她在血污横流的冬夜,提一盏纸灯,穿越纷飞炮火,为饱受痛苦的伤员送去生的希望。
1856年,战争结束,南丁格尔用获得的嘉奖与捐款成立了基金会。梅菲尔南大街10号,见证过作家查尔斯·狄更斯、英国首相威廉姆·格莱斯通、意大利政治改革家朱塞普·盖瑞保丁以及理查德·米尔尼斯、本杰明·乔维特等一众好友,是如何为她的基金会来回奔走。1860年,南丁格尔用这笔基金在伦敦的圣·托马斯医院,终于创建了世界上第一所现代护理学院。
这个学院如今属于伦敦国王学院的一部分,坐落于滑铁卢大桥桥畔,经过的人无一不被它卓尔不凡的气场所吸引。
1860年,南丁格尔护理学院(Nightingale Nursing School)第一次招收了16名学生,此后40年内一直严格控制招生规模,并实行精英式教学。
南丁格尔护理学院实行精英式教学
她认为,护士的言谈举止和气质学识,决定了她们的工作是否能赢得全社会的尊重。她鼓励学生在学习11门专业必修课的同时,还要接触文学、艺术、哲学和心理学。
从这里毕业的学生,“守时、守信、安静、整洁、自律”,都会骄傲地称自己为“南丁格尔的孩子”(Flo’s),因为她的精神会伴随她们之后去往世界各地,把科学如火种般播撒,其中包括开创了美国和日本护理学的琳达·理查兹、为澳洲护理学奠基的露西·奥斯本以及中国近代护理学的先驱伊丽莎·麦克奇尼。
帝国理工学院马丁·科拉克教授的母亲,也毕业于南丁格尔学院并一生以此为傲。他告诉我,全世界都知道南丁格尔是现代护理学的奠基者,但很少人知道,她还是英国第一位女性统计学家和积极的社会改革家。
在他的推荐下,我冒雨拜访了位于圣·托马斯医学院内的南丁格尔博物馆 (Florence Nightingale Museum)。博物馆与西敏寺和大本钟隔河相望,馆区并不大,参观的男女老幼却络绎不绝。
七岁的文森特,同弟弟妹妹一起,被妈妈带过来,见到了故事绘本里的“南丁格尔”,她问他:“你长大了要做什么?”他本来一门心思要做园丁,现在纠结了,也许是护士。
孩子们参观位于圣·托马斯医学院内的南丁格尔博物馆 曲玉萍 图
两百年,有多少人与事灰飞烟灭?在这里,我却看到了幼年南丁格尔画过的画、玩过的游戏,看到了少女南丁格尔记的日记、收集的标本,更看到了成年后南丁格尔写下的《卡桑德拉》,还有全世界护士必读的两部经典《医院札记》和《护理札记》,以及她在“提灯女神”盛名之下,仍笔耕不辍出版的无数专著。
南丁格尔位于伦敦梅菲尔的房间摆设 曲玉萍 图
南丁格尔为培训护士的著作《护理札记》 曲玉萍 图
在她的房间里,保存着她珍藏的父亲的金色怀表,它陪她度过无数个难眠的巡夜,她为改善印度农村医疗和公共卫生而做的研究报告,她和妈妈以及姐姐的画像,她听过的留声机,她发明的统计玫瑰图,她收到的第一版《雾都孤儿》,她手绘的人体结构,以及她喜欢的中式描金屏风。
按照馆内指引,我轻轻打开“南丁格尔房间”一角的一只木头匣子,瞬间开启了白玫瑰和夜来香的芬芳。气味有种神奇作用,时空瞬间消失,仿佛她仍活着,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