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如何做哲学——从柏拉图读起

10月29日晚，“博雅人文讲堂”2020年秋季第三讲“如何做哲学——从柏拉图读起”在北京大学二教举办，主讲人赵敦华老师，主持人中文系宋亚云老师。今日，我们将赵老师的讲座视频、文字稿加以整理并推送，希望将知识和思想传递给更多的读者和学人。

主讲人赵敦华老师

讲座视频

如何做哲学——从柏拉图读起

请先让我解释下做哲学是什么意思。

初学哲学的人，一般都要提出“哲学是什么，哲学有什么用”的问题。这不是初级问题，实际上是哲学的第一难题，有人说，要难倒一个哲学家，只要问他一个问题：什么是哲学?

每个哲学家的答案各不相同，而且每个答案都显得有理，我们应相信哪一个呢？这就要靠你自己思考，和别人交流对话，选择自己认可的答案，这就开始在做哲学了。就是说，哲学是什么、哲学有什么用处，取决于你如何做哲学。如果光读不想，光说不做，那就好像看一本精美的菜谱而没有尝到任何一道菜的滋味。如果不亲自做哲学，永远不知哲学的真谛和好处。因此，与其思辨什么是哲学，不如亲手动手做哲学，由亲手做而得到的知识就是亲知。

这个学期哲学系请牛津大学威廉森上“哲学的方法”的网课，已经讲完十讲。威廉姆森讲课的底稿就是他写的教材《做哲学 doing philosophy》。不知哪个学生听过了。

今天我就来接着讲如何做哲学，但换个方式，从哲学史的角度来讲。2500多年的哲学史，从哪里开始讲呢？20世纪数学家和哲学家怀特海有句名言：“西方哲学传统是柏拉图的一系列注脚构成的。”柏拉图的代表作《理想国》正是这样一本邀请读者亲自做哲学的示范。《理想国》一开始，就提出什么是正义、人应当如何生活的问题，全书把当时在希腊流行的各式各样的答案都一一展现在听众面前，邀请他们参与对话，今天的读者不由自主有参与这场对话的欲望，正如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说：“人在本性上是求知的（man by nature desires to know）。”

雅典学园

图为雅典学园，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带领下，每个人都在对话或独立思考。但少一人，就是他们的老师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说，“做哲学首先要知道人应当如何生活”，因为，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度过，苏格拉底为了他的这个原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公元前399年，雅典人指控苏格拉底犯有"裘读神明"和腐化青年"两条罪名，判处他死刑。

苏格拉底之死

24年之后，也就是前375年，柏拉图创作了《理想国》，以苏格拉底第一人称叙述，听起来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理想国》的第一句话：“我昨天下到比雷埃夫斯港，参加向女神的献祭”。这是哪一年的故事呢？据历史文献记载，公元前422年，雅典郊区的比利埃夫斯港确实举办了色雷斯月神Bendis的盛大庆典。雅典对斯巴达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于公元前431年开打，422年正处在一个短暂的休战期间，所以十几个人还能聚在一起讨论哲学问题。《理想国》的对话者（克法洛斯、波勒马霍斯，苏格拉底、格劳孔、阿德曼图斯，色拉叙马霍斯），他们的命运，随着战争的进程生死沉浮。

战争期间的比利埃夫斯港

《理想国》的对话者（克法洛斯、波勒马霍斯，苏格拉底、格劳孔、阿德曼图斯，色拉叙马霍斯）

雅典战败后，寡头派推翻民主制，东道主克法洛斯和他的儿子波勒马霍斯家产被没收，被处决，他的另一个儿子吕西亚参加民主派，流亡国外，很快回来领导反抗运动，决定性的战斗发生在神庙下边，三十寡头的首领、柏拉图的表弟克里底亚战死。

苏格拉底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是个勇敢的战士，不参与寡头派和民主派的内斗，而是主持公道，民主派复辟后却不公正地处死苏格拉底，柏拉图的两个同父异母哥哥格劳孔和阿德曼图斯也参加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在全书中，他哥俩是苏格拉底的主要对话者。而第一卷的主要对话者色拉叙马霍斯是寡头派的代言人。柏拉图在短短一二页的篇幅里交代了对话的场景：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方、一群代表性人物、讨论关乎他们命运的恰当问题：什么是正义？

我在这里讲《理想国》的历史背景，想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们常说，哲学思维是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哲学家的问题不是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他所处的时代提出的，所以黑格尔说，“任何人都不能超出他的时代”，哲学家也不能例外，不能拔着自己的头毛升到天上。但哲学家比平常人有一点优点，就在于能够更敏锐地捕捉到时代问题，能用哲学的话语提炼出时代的问题，并且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所以马克思说，任何哲学都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再说柏拉图吧，他生活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时代，他的同时代人修昔底德写了一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把各路英雄、时代风貌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人们面前，而柏拉图在这个对内对外都极不正义的时代，却提出了一个千古不朽的问题：什么是正义？

在《理想国》第一卷里，苏格拉底反驳了三种正义的定义，东道主克法洛斯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合法经商，发财致富，虔诚敬神，他说正义就是不欠债，既不欠人，也不欠神，犹如孟子所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zuo4）于人”。苏格拉底提了个问题：一个朋友头脑清楚时把武器交给你，后来他疯了，把武器还给他还是正义吗？一下把克法洛斯给难倒了。他的儿子波勒马霍斯接过话题说，正义是按照契约公平交易，还债、付报酬、赔偿、罚款都是正义。苏格拉底回应说，财产交易是一门技艺，精通有用技艺的人也精通有害的技艺，善于保管金钱的人也善于偷窃金钱，如果遵守契约就是正义的话，那就会得出偷窃就是正义的荒谬结论。2500年后，法国无政府主义者蒲鲁东提出“财产就是偷窃”的口号，遭到马克思的反驳。论战的逻辑是一样的。

苏格拉底并不否定欠债还钱的正当，也不否定公平交易的契约的好处，他之所以反驳克法洛斯父子，是因为这对外来移民的商人只关心个人财产和成功，而不关心政治，漠视了制度的正义，个人辛勤劳动挣来的好处得不到保障。果不其然，20年后，三十僭主上台，克法洛斯父子的身家性命被剥夺。亚里士多德后来总结说，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自然目的，但人是政治动物，国家和公共生活所能实现的善比个人幸福更完全更尊贵，个人只有在国家和公共生活中才能达到至善的目标。正因为如此，政治上的正义成为《理想国》第一章争论的焦点，前面两场辩论只是序幕。

色拉叙马霍斯是寡头派的代言人，他迫不及待登场表演。他对正义的定义很简单：“正义是统治者的利益” 。他的理由是这样一个推论：正义是守法，统治者为自己利益立法，被统治者守法为统治者利益服务。

苏格拉底首先反驳了三段式的中项即统治者为自己利益立法。他说统治是一门技艺，统治术和其他技艺，都是为技艺的对象服务的，比如，航海术为乘客服务，医术为病人服务。统治术如果是名副其实的技艺，必定为被统治者服务，统治者制定法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人民的利益服务。

色拉叙马霍斯马上反驳说，牧羊术只有牧羊者利益，而羊没有任何利益，为了论证统治者如何从统治者身上攫取利益，色拉叙马霍斯滔滔不绝讲了一通统治者如何有智慧、有能力窃取国家权力，剥夺人民身体和自由，而守法的良民如同羊一样顺从，没有任何好处。以此证明：老实正义的好人吃亏受苦，极端不正义的人最有利、最快乐。色拉叙马霍斯无意中转化了话题，原来要说法律对统治者有利，而现在说守法的被统治者是傻瓜；本来要为统治者的利益辩护，现在为统治者不正义辩护。

苏格拉底说，照你这样说，统治者岂不成了匪帮吗？接着提出了“匪帮论证”：匪帮为了争夺更多利益，势必在内部彼此仇恨，相互倾轧，害人又害己，既愚蠢又坏。

色拉叙马霍斯不得不低头认输。但苏格拉底并不满足，在余下的9章中，苏格拉底和格劳孔和阿德曼图斯兄弟的对话中，重新开始探索正义的定义，一步步证明了国家的、个人的和灵魂的正义的定义，推导出“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生活得更好更快乐”的结论，解决人应该如何生活的大事。

《理想国》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们坚持走向上的路，追求正义和智慧，这样，我们无论在今世活着还是死后，才能得到爱的回报；无论在现在生活和千年之旅中，我们都将做好事和幸福。”“向上”与开头第一个字“下到”遥相呼应，全书十章构成了从下到上的大循环，在此过程中，对话的上下起伏，回旋周转，犹如恢弘的哲学史诗。

《理想国》虽然是柏拉图时代的产物，但超越了时代，2500多年前雅典人的问题仍然是我们现在的问题。比如，20世纪初新黑格尔主义者鲍桑葵说，苏格拉底的“匪帮论证”是对社会、道德和本性的核心事实的第一次解读，至今仍然是最佳想法。

同样，色拉叙马霍斯也是代有传人。文艺复兴时期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为寡头专制做出色拉叙马霍斯式的雄辩，现代色拉叙马霍斯们鼓吹，强权就是公理，国家就是统治者手里的暴力工具。

现在，正义已是社会和政治的一个焦点，当代政治哲学家罗尔斯写了一本《正义论》，一开始就宣称，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美德，没有正义的社会制度如同缺乏真理的思想体系一样。一种思想理论，不管它如何精致和系统，只要不真实，就要被修正或排除；同样，一种社会制度，不管它是如何严密和有效，只要缺乏正义，就要被改造或废除。

约翰·罗尔斯《正义论》

至于《理想国》提出人应如何生活的大问题，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在古代或现代，人们的反应似乎没有多少变化。比如，有人说，我不关心社会正义和政治，只想发财致富过好生活。想想克法洛斯和波勒马霍斯父子的结局吧！正如苏格拉底指出的那样，个人的公平正派需要正义制度的保障和完善，在不正义的统治下，个人即使循规蹈矩、勤劳经营，也无法过幸福生活。

柏拉图的魅力在于理性的对话，对话的希腊文叫dialogue，柏拉图创造性地运用了苏格拉底的对话法，对话法是现在常说的辩证法dialectics的来源，但没有黑格尔的“正反合”的公式，也没有三大规律的定势，变化无穷，充满神话、想象、寓言、比喻，讲故事汪洋恣肆，逻辑清晰严谨，理之所至，意之使然。柏拉图对话有很高的文学性，可以把每一篇对话读作一出戏剧，在剧情发展、人物形象、修辞手法等方面，揭示其中的哲理。

无论怎么解读，我们都不能忽视它的理性力量和道德内涵。柏拉图对后世最大的影响有两点：一是理性法庭，二是良心自律。在柏拉图对话里，苏格拉底不是理性法庭的法官，他自称知道自己无知，对话法好像是助产术，助产士并不生产，而帮助产妇自己生产孩子，对话法产生的孩子就是真理，希腊文真理a-letheia（解-蔽）因此而得名。

对话法不是不讲是非、只管输赢的技巧，对话法的正确运用有道德的前提；对话也不一定是辩论赛，真诚的良心独白是破除心里的蒙蔽的不二法门。中外名著有很多感人的例子。雨果小说《悲惨世界》里，当冉阿让面临着道德困境时，在那个夜晚，他的内心翻滚着惊天骇浪：“世界上最宽阔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

在哲学上，康德把善良意志的良心自律称作最高的直言命令，只有按照良心的命令行事，才是纯粹的人，理性的人，尊严的人。

柏拉图一生探索真理和知识，对数学知识用力最多。希腊最早的数学家也是哲学家，在前苏格拉底时期，毕达哥拉斯认为数是万物的本源，他所说的数是自然数，却不料遇到了毕达哥拉斯定理带来的无理数难题。柏拉图接过这个难题继续探索，他创建学园传授知识，在门楣上刻着一行大字：不懂几何者莫入此门。

《理想国》提倡的“哲学家王”是有智慧的立法者，最重要的立法是教育规划，其中规定年青人要先学十年数学，才能学哲学辩证法。书中有几个数学难题，例如，与生动形象的“洞穴比喻”相对应的，是有精确比例关系的“四线段”；再如，柏拉图先提出了一个配偶公有、优生优育的思想实验，后来又用神秘的‘’生育之数”来解释这个实验为什么不可行而且必然失败；还如，《理想国》描述了四种正义制度和四种不正义制度的差异，而且精确测定最不正义的暴君与最正义的贤良的差距是9的立方（729）。

这些数字背后的秘密是几何学。柏拉图晚年写的几篇对话，试图用几何图形和性状的比例关系解决无理数问题，最后创建了“几何创世论”。

柏拉图的数学思想非常深奥，授业弟子无法理解，连最著名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也断定柏拉图的数学是未经传授的学说。亚里士多德是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建立了几乎无所不包的科学体系，但唯独没有数学，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但亚里士多德奠基的经验科学，与柏拉图的数学科学并肩，是希腊科学和哲学的双峰。当今世界文明如此昌盛，科学如此发达，得益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创的传统。

数学和经验科学第一次相结合发生在近代。当数学发展到精确计算的程度，能够用数学公式表达实验的数据，自然科学革命就发生了。牛顿的经典著作题名《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自然哲学即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而数学原理是用微积分计算柏拉图设想的无理数列的精确方法，从此，自然科学成为精确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