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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城市深处,寻找博尔赫斯

2020-11-18

博尔赫斯在《有粉红色店面的街道》一诗中描述的粉红色小酒吧

文 / 卢桢

布宜诺斯艾利斯是美丽的空气,也是博尔赫斯的迷宫。

普通读者谈起博尔赫斯,往往会提到他在《关于天赐的诗》中所说的“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爱书之人把这句话深深刻在心里,他们努力寻找圣菲大道上的雅典人书店,将这座世界第二美丽的书店视为博尔赫斯言及的“天堂”。书店位于大道1860号,由原先的光明剧院改造而成,店内的灯光一如剧院当年,呈现出复古的鹅黄色,弥漫着绮丽典雅的气息。店内设有博尔赫斯专区,他的处女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被置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仿若诗人独自站立在舞台中央。

剧院改成的雅典人书店

对博尔赫斯来说,他一生大半时间都生活在“天堂”里,与书相伴,以文为生。他曾担任国家图书馆的馆长,单是印刷品的芳香气味,便已让作家感到沉醉与满足。也许是一种巧合,文学大师们往往都与图书馆有缘,像博尔赫斯这样以之为业者更是不在少数。俄罗斯的蒲宁、帕斯捷尔纳克,意大利的蒙塔莱,中国的莫言,这几位诺奖作家都有在图书馆工作的经历。

博尔赫斯虽与诺奖无缘,但他在拉美的影响力正如聂鲁达的评价,他是“影响欧美文学的第一位拉丁美洲作家”。作为旅行与文学的双重爱好者,我愿意深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城市深处,在棋盘似的迷宫里找寻文学的踪影,希望与这位大师偶遇。

拿出一天的时间,我计划把作家在布市的主要居所寻访一遍。首先锁定他的出生地。1899年,博尔赫斯出生在布市图库曼大街840号的一座平顶小房子里。这条街离我住的地方竟然只隔了两个街区,可到达图库曼大街一看,此处楼宅并不像作家在《自传随笔》中说的那般低矮、朴素。两排充满压抑感的暗色高楼,将图库曼街挤在当中,街道的门牌号从834号直接跳到850多号,号码中断的区域被围栏拦住,正在进行装修施工,连传说中的那个纪念作家出生地的840号黄铜标牌,我也没有找见。询问当地居民才知道,840是过去的门牌号码,今天已经改成了830号,街上的建筑都是拆掉后又新建的,与博尔赫斯幼时那个遍布低矮房屋的阿根廷早已相去甚远。

1901年,博尔赫斯全家迁至北部巴勒莫区塞拉诺大街2135号一座高大宽敞、带有花园的两层小楼,作家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今天,巴勒莫区象征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蓝调和小资、时髦与高贵,可在当时,这座由移民组成的街区却是一派贫穷冷漠的景象。“无花果树遮住了土坯墙,无论阴晴,小阳台都显得无精打采”,这是作家笔下“祖国背后的一些荒凉的湿地”。唯有他的住宅是一片小小的潘帕斯草原,四面都是田野,有一棵高大的棕榈树,有黑葡萄的藤蔓,还有一座红漆的风车,夏日用来汲水,不远处就是作家钟爱的能看见老虎的动物园。如此田园诗般的画面,我却没有遇到,眼前的塞拉诺大街已经改名为“博尔赫斯大街”,博尔赫斯在2135号那座新艺术风格的二层故居,也被改建成火柴盒式的多层住宅楼。对这般景象,诗人早就有过感慨:

塞拉诺大街,

如今,你已经不是世纪初的那副模样:

往昔你拥有广阔的天空,

而今你只是一扇扇门脸。

就是在“一扇扇门脸”中,我发现了一座粉红色的房屋,墙面上印刻着1885,显然是一栋老建筑。这里是危地马拉街和过去的塞拉诺大街相接的转角,于是我便激动起来,确定找到了一个文学对应物。这家名为“优选仓库”(Almacén el Preferido)的小酒馆,应当就是作家在《有粉红色店面的街道》一诗中谈到的那家店,同时也是他所厌恶的小混混们的聚集场所,而他诗中描述的那条平平无奇的街道,分明就是眼前这段沾了露水的湿漉漉的大街。

由于遗传的原因,博尔赫斯的家族成员大都会在中年之后失明,博尔赫斯本人也没有幸免。即使在没有失明的时候,他的视力状况也不甚良好,很多时候出行都需要依靠旁人的陪同与协助。唯有在居所附近的街道上,在城市的黄昏里,博尔赫斯才敢于一人缓缓漫步,独自享受街道的静谧。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的开篇就是一首《街道》,他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已经融入了我的心底”。诗人一生钟爱漫步,他乐于踏入城市的每一条血管,吟咏这里的每一段街道。

可以想象,当视力有限的诗人独自游历时,他所看到的世界既是真实的,也是变形的。他眼前的街道忽明忽暗,时远时近,让他困惑也让他惊奇。他可以沉浸在自我的“天国”里自由地延展、拉伸视觉印象,将街道作为知音和读者,向它们诉说忧伤与热情。如果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巷是一座神秘莫测的迷宫,那么博尔赫斯的文字就是迷宫的破译者。当年的巴勒莫地区常有高乔人和罪犯出没,遍地是玩牌的混混无赖,以及在街角一起跳着探戈舞的地痞流氓,可诗人笔下的街道却如夕阳般灿烂,充溢着和谐、静谧与柔美。他踏着如同细沙的霞光,站在每个街口的夜晚,嗅着雨水的气息,他立于塞拉诺大街的角落,望穿天际辽阔的平原,这远远超出了街道的喧嚣现实。显然,对于巴勒莫的街道,博尔赫斯看到的比常人更多。

博尔赫斯大街路牌

走在博尔赫斯大街上,我想起米勒在《北回归线》中的词句,那分明点染出博尔赫斯的心境:“……我的人类世界消逝了,这世界上只有我自己,路成了我的朋友。”博尔赫斯用主观的想象造就了另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生能看到的东西太少,于是只能依靠天马行空式的冥想,让孤独的内心和不完美的视觉充当缪斯的眼睛,借街上的灯光推敲生与死的篇章。诗人感叹道:“宽阔和逆来顺受的街道啊,你是我生命所了解的唯一音乐。”可以说,巴勒莫区的每一条街道,都曾经陪伴过作家,扮演着他唯一的朋友。

1939年,博尔赫斯随家人迁至巴勒莫的安乔雷纳大街,这所安达卢西亚式住宅的后花园曲径通幽,激发作家创作了富有中国风的小说《小径分叉的花园》。今天,这里连同故居旁边的博尔赫斯国际基金会,也就是安乔雷纳大街1660号建筑,一起被改造成博尔赫斯博物馆。馆内收藏了作家的手稿、书信、照片,二楼还还原了作家曾经的生活场景——简单的单人床、雪白的床单、书桌与四层连体书柜,墙上挂着作家的画作,包括他四岁时用红色铅笔画的老虎。展区禁止拍照,我向管理员再三表明自己对博尔赫斯的崇敬,女管理员才允许我在她的监督下按一次快门,于是我拍下大堂正中的木制楼梯。1957年的某一天,博尔赫斯就是从这座楼梯上摔下来撞破了头,他服用了大量的镇痛药后产生幻觉,便把这些感觉详尽记录下来,由此诞生了《想象的动物》。

《纽约时报》主编拉里·罗特曾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寻找博尔赫斯的明显痕迹,就像在阅读重写本:你必须穿透第一层的表面意思,感受潜伏在其下的含义。”布宜诺斯艾利斯就是博尔赫斯从未到过的另一条街,他常常抱怨说布市的街道没有幽灵,于是不断在大街小巷中漫无目的地行走,试图为城市制造出迷宫与幽灵。这些地点除了街道之外,还包括墓园和咖啡屋。你在博尔赫斯的迷宫里找寻着幽灵,便是与他的想象力发生着一次次的碰撞。作家多次写到拉雷科莱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墓园:

我们流连迟疑、敛声屏息,

徜徉在缓缓展开的排排陵墓之间,

树影和石碑的絮语

承诺或显示着

那令人欣羡的已死的尊严

诗人的家族成员大都葬于拉雷科莱塔,可他却写道:“我不会在这里,我将会成为忘却的一部分,忘却是组成宇宙的微弱物质。”在博尔赫斯体内,还有很多个连他自己都不熟识的博尔赫斯,这些神秘的博尔赫斯一起涌入世界的镜像,向人间宣泄着令人战栗的冷峻激情。不过,观光客们大都对博尔赫斯的家族墓地选择无视,因为作家本人葬在日内瓦,正应和了他诗句中的“我不会在这里”。人们往往对美丽的贝隆夫人和那首《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更感兴趣,尽管博尔赫斯认为她是一具“骗人的玩偶”,但在今天的阿根廷,贝隆夫人和博尔赫斯,加上球王马拉多纳,已成为阿根廷人心目中的三位世纪伟人。

托尔托尼咖啡馆一角,探戈歌王卡洛斯·加德尔、诗人博尔赫斯及传奇女作家阿尔芬西娜·斯托尔尼的蜡像

位于马约大街的托尔托尼(Tortoni)咖啡馆同样是博尔赫斯迷们追踪的符号,这里的装潢宛如一座迷你凡尔赛宫,意大利的青铜吊灯、锈色斑斓的铜镜子、琥珀色的大理石柱、蒂芙尼台灯点缀的吧台、深色的橡木椅子、镶嵌金边的杯盘……堆砌出一道法兰西的华贵风景。马尔克斯、鲁宾斯坦、爱因斯坦都曾是这里的客人,博尔赫斯也时常落脚于此,他习惯点一杯加了奶油的咖啡,在靠近角落的座位上思索写作。在托尔托尼,我也品尝到了作家喜欢喝的那种咖啡,它浓厚的味道算不得新奇,反倒是店内地下剧场上演的夜间探戈秀,让我觉得很有责任推荐给后来者——那阴暗的灯光配合迷情的步伐,快速的旋转与摇摆,面和面的交贴,腿与腿的纠缠,令人不时想起博尔赫斯的名言:探戈是孤独者的三分钟爱情。

托尔托尼是为了旅游业而存在的,时至今日,它早已被充分商业化了。如果不想被排长队买奶咖的游客们同化,建议还是去佛罗里达街468号的雷蒙德咖啡馆。博尔赫斯经常和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等朋友在此聚会,由于咖啡馆所在的街道名,他们被称作“佛罗里达作家群”。这种以街道命名作家群体的方式,真是小众而又特别。

走出托尔托尼,已近深夜,咖啡馆门口聚满了示威游行的人群,和我在秘鲁和智利看到的一样。唯一有点新意的是,不断有商贩端着盛满食物的盘子穿梭于人群之中,他们售卖烈酒、点心、咖啡,甚至还有流动的平板推车尾随游行队伍现场制作烤肉香肠。阿根廷人的激情显然是烤肉味儿的,瞬间便冲散了博尔赫斯赋予这座城市的理性的感伤基调。混合奶酪味的肉香、跳完探戈的男人身上的古龙水味、咖啡馆内飘来的庸俗的奶油香气……这就是现实而复杂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你必须保持一种看到它又故意视而不见的姿态,才有可能与作家的幽灵不期而遇。可能是查尔卡斯和马伊普街的交汇口,也可能是巴勒莫区的某个粉红色的街角,博尔赫斯就站在那里,等待着未来的诗句路过,他将这些温柔的句子截获,然后释放到亲切的空气里。“除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外,我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无法生活。”——博尔赫斯这样说。而他在《城郊》一诗中的叙述,对任何一位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都适用:

我感觉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原以为这座城市是我的过去

其实是我的未来、我的现时

(本文节选自卢桢所著《旅行中的文学课》一书,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旅行中的文学课

卢桢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9月

雨果先生的中国客厅、朱丽叶家的阳台、王尔德墓碑上的唇印、吸血鬼德古拉的城堡、开往勃朗特故乡的复古机车、普希金走过的最后一级台阶、略萨初吻胡利娅姨妈的舞台、聂鲁达攀登过的马丘比丘……

本书以文学旅行为主题,分为“欧陆光影”“亚非土地”“南美天空”三个板块,记录了作者游历世界时探访到的诸多文学景观,以及由文学之路导引出的当地风情。具体表现为对文人故居的探访,对作家墓地的拜谒,对文学博物馆的游览,对当地文学传说的追慕,对各国特色“文学之旅”的体验。

华文好书

ID:ihaoshu233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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