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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契弗的短篇小说:永远无法安放的游牧灵魂

2020-11-18

约翰·契弗

上世纪80年代,大量优秀外国作家作品被译介到中国,约翰·契弗是其中之一。《巨型收音机》《绿阴山强盗》《啊,青春和美!》等中译文率先发表在《世界文学》上。此后,《外国文艺》和《世界文学》又陆续刊登了《开除》《通天塔里的克兰西》等作品。

不少读过约翰·契弗的中国作家感念于他,其中就有王蒙。王蒙几次在公开场合表达过对契弗的喜爱,认为其小说“写得非常干净。每个段落,每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水洗过,清爽、利落、闪闪发光”。

契弗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领域都很有造诣,平生共出版5部长篇小说:《沃普萧纪事》(获1958年度美国国家图书奖)、《沃普萧丑闻》(获1965年度威廉·迪恩·豪厄尔斯奖)、《欢迎来到弹园村》、《猎鹰者监狱》和《恰似天堂》。但相较而言,契弗的短篇小说成就更大,被公认为“20世纪最重要的短篇小说家之一”。

最具代表性的是出版于1978年的《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由约翰·契弗亲自编选,共收录61篇短篇小说。翌年获得普利策小说奖和全美书评人协会奖,3年后推出的平装本又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该书可以看成契弗对自己短篇小说创作生涯的一次总结。

近日,中文版《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由资深文学译者冯涛和张坤翻译。9月18日,两位译者做客新京报·文化客厅,以“我们那永远无处安放的游牧灵魂”为主题,与读者分享了约翰·契弗的短篇小说。

《纽约客》小说家一员

17岁时,约翰·契弗在《新共和》杂志上刊载《被开除》,这是他公开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小说源自契弗的个人经历,语言平实、观察精准,描写普通人的生活,是“契弗风格”的肇始。

1934年,《纽约客》首次发表约翰·契弗的短篇小说。接下来几十年间,他共在《纽约客》上发表短篇小说119篇。可以说,契弗与厄普代克、卡佛等时常在《纽约客》上发表短篇小说的小说家共同创造了所谓的“《纽约客》风格”。

上世纪80年代,美国一个调查结果显示,读者认为能够真正流传后世的在世作家中,索尔·贝娄高调位列第一位,排在第二、第三位的分别是约翰·厄普代克、约翰·契弗。

契弗与贝娄、厄普代克的区别在哪?冯涛认为,契弗和厄普代克两人都是书写中产阶级的圣手。他用作家类比来区别契弗和厄普代克的风格:契弗类似美国的契诃夫,而厄普代克就如同美国的巴尔扎克和福楼拜合体,“巴尔扎克的小说场面宏大 ,视野开阔,而福楼拜有艺术家的追求”。

极简主义是贴在卡佛身上的标签。不过引人误会的是,不少人觉得极简主义并非卡佛有意为之,而是《纽约客》编辑的结果。和契弗一样,卡佛也有很多短篇小说发表在《纽约客》上。大家后来发现,《纽约客》的编辑事实上对极简主义小说风格的形成起到了关键作用,甚至有人认为这种风格就是编辑删改出来的。冯涛认为,“如果说契弗写的是典型中产阶级生活的话,那么卡佛的写作更加偏向底层的穷人。相对而言,卡佛的形式感更强一些,可能有点形式大于内容了”。

美国“城郊的契诃夫”

契诃夫之后,但凡短篇小说写得好的作家,都会被有意无意地称为某个时代或某个地域的契诃夫。这方面例子已有很多,如威廉·特雷弗被称为“爱尔兰的契诃夫”,爱丽丝·门罗被称为“加拿大的契诃夫”,雷蒙德·卡佛被称为“美国的契诃夫”,约翰·契弗则被称为美国“城郊的契诃夫”……虽然这些称谓有贴标签的嫌疑,但多少也点出了契诃夫与短篇小说的紧密联系。

举世闻名的短篇小说家并非只有契诃夫,同样被列入“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的还有欧·亨利和莫泊桑,为什么只有契诃夫独占鳌头,名字俨然成为短篇小说的代名词。在译者张坤看来,这源自契诃夫对短篇小说这一文体所作的杰出贡献:契诃夫为短篇小说确立了至高无上的标准。而且,与欧·亨利、莫泊桑最大的不同在于,契诃夫不关注戏剧性的情节,而着力于写出小说的余味。

另一位对短篇小说颇有造诣的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极为推崇契诃夫。在写给丈夫的信中她说,“宁愿拿莫泊桑的所有短篇小说去换契诃夫的一页短篇小说”。犀利的毛姆虽然一语中的地指出契诃夫没有构思戏剧性故事的天赋,但也不得不承认,契诃夫非常明智地将这种局限当作他小说艺术的基础。“作为一个人,他似乎具有愉快而脚踏实地的性情,不过作为一位作家,他却具有消沉、抑郁的天性。这就使他对激烈的行为或是激昂的言行满怀厌恶,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幽默经常是如此令人痛苦,是一个人如琴弦般敏感的感受力,因为受到粗暴的刮擦而引起的激愤反应。”

契弗之所以被称为美国“城郊的契诃夫”,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契弗的小说在风格上与契诃夫类似,关注的不是情节或故事,而是颖悟、梦想和观念。张坤说,“在契弗的作品中,有一种隐约而又无所不在的青春气息,一种少年感。契弗的挽歌情调和抒情气质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由于契弗书写的对象是生活在美国郊区的中产阶级,这些中产阶级白天在市区上班,晚上回到郊区生活,于是有了“城郊的契诃夫”的限定。

中产阶级的痛苦与挣扎

张坤介绍,契弗写中产阶级的作品中,一部分书写的是纽约郊区的中产阶级,他们白天到曼哈顿上班,下班后坐通勤火车回到郊区的大房子。代表作品有书写纽约城劳工阶层和帮佣的《巨型收音机》,讲述远在中产之下、又做着中产富足梦的小人物经历的《公寓管理员》,以及描述美好前程破灭的《圣诞节是穷人的伤心日》等。契弗还有一些小说以意大利为背景,继承亨利·詹姆斯的传统,将意大利看成“病入膏肓”的欧洲故国形象,美国则代表天真淳朴的新世界。

创作后期的契弗显得更加多元,代表性作品是《游泳的人》。这篇发表于1964年的小说如梦似幻,用一种超现实或象征笔法写成,突破以往现实主义的创作思路和方式。讲述生活在户户都有游泳池的富裕郊区的主人公在一个夏天傍晚突发奇想,想从一个游泳池到另外一个游泳池,一直游回到家里去。但是随着他的这个旅程继续往前推进,周围的环境开始渐渐发生变化,直到回家后发现人去楼空。《游泳的人》后来被拍成电影《浮生录》,契弗还在里面客串了一个小角色。

“约翰·契弗创作生涯最多产的一段时间,正好是美国经济迅猛发展、中产阶级逐渐壮大的时期。中产阶级开始形成比较强大的自我意识。这个过程跟中国现在进行的城市化、经济的迅猛发展,以及随着全球化发展与世界日益频繁的交流有相似性。”张坤也认为,随着中国城市化的突飞猛进,《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展现的美国中产阶级众生相会让中国读者感同身受。

中产阶级的痛苦和挣扎,是契弗小说始终关注的主题。这也许源自契弗切身的经历:一生挣扎于酒精和性爱之中。于是,契弗苦心孤诣探索中产阶级赖以建基于其上的生活基础,极为深刻地表现人类精神层面上居无定所、具有永恒意义的漂泊感。用契弗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类天生都有一种游牧血统。

契弗将短篇小说称为游牧者文学。他在《我为什么要写短篇小说》中写道,“只要我们还会被紧张的、戏剧性的经验攫住,我们的文学中就需要短篇小说这一类别;当然,没有文学,我们也不复存在。” 契弗意识到叙述性的虚构小说能够帮助我们了解彼此以及身处的这个让人迷惑的世界,这是小说继续存在的理由。“文学依旧拥有叙事功能——小说,人们将用生命捍卫它”。而长篇小说因为题材和篇幅的重大和厚重,追求一种古典式的一致性,从而拒绝接纳我们生活方式中的一些新鲜元素。

约翰·契弗的价值

契弗所处的时代早已过去,我们现在阅读契弗小说的意义何在?这就好比问沙俄时代农奴制已然消逝,契诃夫的小说是否还有价值一样,是一个重读经典的老话题。对于那些流传后世的文学经典来说,价值究竟何在?文学经典对于现代人那永远无法安放的灵魂到底有什么意义?

冯涛将文学的功用分为三个层次:认识价值、审美价值和精神诉求。“这三个层次是从低到高的,契弗小说描写中产阶级,这只是小说的认识价值,读者通过阅读带入其中,觉得非常亲切。”他认为,文学像其他艺术一样,要承担抚慰和解决人精神困境的责任。

“好的作品,首先做到的应该是真实,写出社会人生,尤其是人性的真相。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的伟大,正是由于他们的作品对人的精神困境有终极探索。其次是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作为一种最世俗化的文学形式,决定小说终极价值的是它精神追求所达到的高度。“作家的创作题材并不重要,不管你写的是中产阶级,还是劳动人民,这些其实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作家精神方面的追求。”

“契弗高于一般小说家的地方在于,着力探求恒久不变的东西,对于光明的热爱,以及对于人之为人所具有的某种道德链条的追寻决心。他一直在揭示人在经历苦痛、绝望的真实情况之后,还在一直期盼、一直向往光明。”

文学经典的意义或许就在于,为我们那永远无法安放的灵魂找到一个精神家园。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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