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就是披着羊皮的狼,我很晚才意识到这一点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陈荣辉,《空城计》系列
如意镜,龙井,2017
图片鸣谢艺术家及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
在194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中,被鲁迅誉为“中国当代最有前途的女作家”萧红如此写道。
萧红所描摹的,是一个平凡与愚昧交织的东北小城,是关于民国东北的“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矛盾语)。
而陈荣辉——1989年生于浙江丽水的一个青年,虽因《呼兰河传》而勾起拍摄东北的念想,但形诸相纸的,却已与上世纪萧红所写的大相径庭。
2016年至2019年,陈荣辉四次在冬季造访东北,拍摄“收缩的城市”及生活在其间的年轻人。这些城镇青年或从始至终留守当地,或历经大都市生活的磨砺后返回家乡, 虽然背景缺失(至少在陈荣辉的作品名称中没有透露足够细节),但他们的性格、气质乃至命运之走向的端倪,以及弥散在东北大地上的时代气息,还是透过影像,向观众迎面扑来。
《空城计》系列,主攻手,龙井,2017
陈荣辉2011年从南昌大学新闻专业本科毕业后,于2014年任职《都市快报》期间拍下《圣诞工厂》,借此获得第58届世界新闻摄影大赛(荷赛)当代热点类单幅二等奖,成为当时中国最年轻的荷赛获奖者。
如果说《圣诞工厂》是典型的“新闻摄影”,那么,陈荣辉此后的几个系列显然在逐渐偏离这一轨道——《石化中国》(2013-2015)与水污染危机、石化工业和城市化进程相关,但6x6的画幅下,拍摄者-被摄物之间显然已拉开距离,不是摄影记者惯常遵循的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那句名言:“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
《摩登上海&脱缰的世界》系列,2015&2019
麻烦横屏观看
《摩登上海&脱缰的世界》(2015&2019)干脆脱离明显的“新闻由头”,仅从自身游历出发,以4x5画幅捕捉中国当下消费主义和魔幻场景;
到了2016-2019年的《空城计》,摄影师的视野更为开阔,手脚也不再受“纪实vs虚构”二元抉择的束缚,以8x10画幅和更为自由的手法,把摄影向当代艺术方向推进。
表面上是画幅/视域的变化,实质上是观念的进化——摄影师在不断靠近摄影的本意:以简驭繁,以少见多。
因此,偌大的东北,那么多可入镜的景象,他却偏偏选择那些看似毫无戏剧冲突的瞬间,将它们置于人物肖像之间:一次火烧秸秆,一顶火箭造型的亭子,一张甜俗的餐厅招贴画,一面不明所以的老旧镜子,一件挂在树上的礼服……它们没有情节,然而充满故事,或者说,作为故事的载体,它们连接了故事的前因后果,成为激发观众想象力的灵媒。
佳芝小吃,富拉尔基,2017
陈荣辉的这一方法和取向,令人联想到包括Alec Soth在内的诸多摄影师和他们背后所依循的传统:相信直觉的同时尊重理性,拉开距离的同时保持温情,以现实的截面为入口,但也努力追寻小说般的结构、诗歌的余韵和艺术的美感。
从这一角度来说,尽管他的本意或所受的委托是去拍摄“收缩的城市”,但其影像本身则显然已溢出这一命题,如同东北的大雪,朝着更为宽广的四方飘扬而去。
象外 x 陈荣辉
象外 :你会怎样对外国人描述你自己?
陈荣辉 :出生于浙江丽水的一个小村,从小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生活,算是一个留守儿童。因为机缘巧合接触了摄影,改变了我的成长轨迹。除了摄影之外,最大的爱好是做饭。
象外 :第一次对摄影产生好奇是什么时候?
陈荣辉 :我老家丽水那边有丽水摄影节,然后还有丽水摄影博物馆。当时去那边参观了博物馆,也去看了摄影节,觉得很神奇。博物馆里的老式大画幅相机太吸引人了,相信每个有好奇心的人都会着迷。
象外 :第一次想拥有一部相机和实际上拥有了一部相机分别是什么时候?
陈荣辉 :上大学参加了学校的通讯社,有机会接触到摄影的工作。然后疼爱我的舅舅就给了我一台他的老相机。后来我去报社实习的时候,他给我买了第一台数码单反。
象外 :从新闻系毕业后进入纸媒担任摄影记者,这将近十年的履历中,对你而言有哪些重要的时刻或经历?最艰难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陈荣辉 :回头看,似乎没有那么多重要时刻。每个细微的选择构成了最后的结果。而结果也在不断演变。创作过程都不舒服,倒也不是艰难,因为一说到艰难,总觉得创作者苦大仇深的。我并不是那样的人。尽管我日常生活中有时候很刻薄,或许是做记者锻炼的思辨性(critical thinking)让我比较坦诚。但是我尽量去感受生活,尽量去体验生活。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所以没那么艰难吧。又或者,艰难都在无数次告别中离去了,其实就是自己长大了。
象外 :因为什么契机选择去美国留学?在美期间,最大的思考是什么?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陈荣辉 :一步一步这么走过来,然后就觉得是时候出去看看。没有太多偶然的事情,是某种必然的选择。在美国的时候,思考的东西没那么多,就是想着怎么做好自己的创作,然后crit的时候展示好自己的作品。主要的精力就是创作。每一次crit都记忆犹新。深怕被说自己的作品是垃圾,哈。最艰难的的时刻就是crit前夜,真的睡不着。
疫情的时候去墓地转了转,想去找喜欢的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的坟墓。
圣诞工厂,2014
象外 :从《圣诞工厂》到最近的项目,你觉得自己对摄影的理解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陈荣辉 :这个跨度有点大哈。摄影就是披着羊皮的狼,或者说披着现实外衣的虚构媒介。我很晚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深陷摄影的现实外壳不可自拔,现在慢慢理解摄影的虚构能力。当然,摄影做啥都行,这个媒介的可能性太大了,我们总是小瞧摄影。
象外 :从新闻摄影到逐渐打破纪实风格,走向这条路的原因是什么?什么驱动你选择往更为“艺术”的方向而去?
陈荣辉 :怎么去讲述真实,或者反应真实。新闻摄影的条框原本是可以帮我们(读者)认识到宽广的世界和真相,而实际上因为很多原因,我们的新闻摄影无法讲述真实的故事。那么何必强求这种方式。当然,作为新闻记者,我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经验。
我觉得艺术家某种程度上就是去讲述真实,而讲述真实的方法有很多,在当下新闻摄影显然做不到很多事情。而艺术摄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对我而言是这样。当然我很尊重依然在坚持的新闻摄影记者。这个职业的付出远比大家想象要艰难。
象外 :在一则采访中你说过自己更偏爱“在路上”这种创作方式,可否稍微解释一下:在路上作为一种状态/心态,还是作为一种方法论?
陈荣辉 :在路上一直都是摄影的一个重要传统,不管是欧美还是我们国内。只是我们以前不太使用这个词而已。因为我之前的创作都是业余时间完成,我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所以在路上对我而言是一种心态,一种逃离。同时也是一种方法论,让我重新认识摄影,认识更广泛的摄影。
其实我们耶鲁的系主任Gregory的创作也是在路上的一种演变,他也是要经常开车出去寻找好的拍摄地点,尽管他最后需要摆拍的方式进行电影摄影,但是他的核心行为是在路上。我们经常只看到了结果,却忽略了过程。包括Jeff Wall也经常在他的创作中提到在路上。
《石化中国》系列,2013 - 2015
象外 :拍摄《石化中国》项目时,是否有遭遇过什么阻挠或威胁?
陈荣辉 :之前在某些采访的时候提到过,大部分时间还好,因为拍摄这个项目的时候,我有意识采用一种不那么新闻报道的方式去拍摄。我一般采取一种相对的远距离观看,去拍摄工业和农业的边界线的地带。当然,我也碰过一次,只是开了车在一个化工厂前面转了一下,就被对方记下了车牌号码来找了我们单位的老总。不过,我当时是作为一个公民,一个自由摄影师在自由时间段去拍摄的关于石油化工的污染,也不是我在单位供职的行为。
《摩登上海 & 脱缰的世界》2015&2019
请横屏观看
象外 :《脱缰世界&摩登上海》是一个蛮有意思的项目,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些地方,又花了多长时间去拍摄?在那些魔幻的场景中亲临其境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陈荣辉 :这个项目都是在即将离开一个城市的时候拍摄的,一部分作品集中于2015年,当时我从杭州的一家媒体辞职去上海工作。这期间有几个月的空档时间,我就开车出去做这个创作。更多的就是和家人和朋友去各个主题乐园玩耍,边玩边构思,没有那么多的主题先行的意思。更多还是不断体验。在这些魔幻的场景中,我们都放肆地喊叫着,仿佛可以脱离了当下的现实,进入到了一个虚空的世界。当我架起2米多高的梯子进行拍摄,重新审视这些场景的时候,又让我回到了现实中。原来,这就是当下我们的神奇国度。
《空城计》,失眠少女,富拉尔基,2017
象外 :《空城计》会是一个持续的项目吗?从快手上联系的被访者中,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答应了你的拍摄?总体上,这些年轻人对于被拍摄是什么态度?他们会跟你聊些什么?
陈荣辉 :这个项目从2016年一直持续到了2019年我出国前。所以暂时告一段落。今年回国的时候,假杂志出版了这个项目的画册《空城计》,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买来看看。恰巧因为疫情,让我有了更多时间去思考这部作品,最后画册的呈现我非常满意。
快手上认识的这些年轻人,我更多是从视觉上去选择我的拍摄对象的。基本上没有人拒绝,我也不是做新闻报道,也不是说一定要评价他们什么。更多的是我还是被他们的行为所感动,然后拍摄的过程我觉得就是我自己在控制着整个气场。拍摄前和拍摄后,我们或许是朋友,或许再也不联系,但是在拍摄的时候,他们都是我作品的一部分。或许这样听上去有些自私。当然,我的个展开幕的时候,也有拍摄对象来到现场了。
象外 :使用大画幅相机进行拍摄,是否会担心失败的问题?在实际操作中,尤其是在冬季的东北进行拍摄,有哪些难度?
陈荣辉 :失败是可以接受的。起码可以学到新的东西。最怕拍出来的东西是很不变的。在零下30度的东北,好在有8x10大画幅这样传统而又可靠的工具,我也不用担心相机没电这样的情况。唯一的拍摄难度在于要合理安排拍摄时间,经常下午3点天就黑了,一天有效的工作时间是不多的。与此同时,室内外温差过大,胶片容易受潮,所以也需要安排好一天的行程。所以某种角度来说,艺术创作一直都是感性和理性的有机结合。
蓝色男孩,富拉尔基,2017
象外 :《空城计》的风格,令人联想到迟至Alec Soth的传统——将新闻纪实和形式美学融合在一起——但它的确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文字描述或背景介绍,影像本身的力量可能会打折扣。比如关于林子的那张照片,如果标注上他被父母抛弃并通过做变装秀来谋生这一背景,那么它能引起的共鸣感可能会更强。对于这一点你怎么看?
陈荣辉 :首先,这里面涉及到一个什么是纪实摄影的问题,Soth的照片其实本就不是新闻纪实,他也一直觉得自己的创作就是当代艺术创作。与此同时,国内一直都在纠结这些概念,简单来说就是,新闻摄影是纪实摄影很小的一部分,纪实摄影又是摄影很小的一部分。我们总是简单去判断一个艺术家的作品风格。或许可以借用Jeff Wall一个词叫做接近纪实,当然这个词更早是来源于Walker Evans的纪实风格。我觉得我的创作是纪实风格,因为我很多照片大量涉及了摆拍和再创作。当然,这个风格是我个人喜欢的风格,我希望可以延续这样的风格,并且努力去有所突破。
影像本身不擅长叙事,也就是说影像本身的力量从来不是照片背后的故事,而是照片本身。我们习惯于寻找照片背后的唏嘘的故事。但实际上,每个人自己解读的,或者说共鸣的时刻才是最重要的。但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关心这个小男孩发生了什么,而我们总是自作多情觉得我们要去关心这些事情。有时候这是善意的虚假的人文关怀。
回到静态影像本身,我觉得照片的影形式、色彩、构图、光影等去讲述的故事才是重要的,照片背后的故事只是注脚,而我们国内阅读摄影照片总是本末倒置。这也是回应了我们说,阅读照片是需要门槛的这一说法。
象外 :绘画或现当代艺术对你有什么影响?
陈荣辉 :以前在国内接触摄影和当代艺术多一些,在耶鲁的时候经常去美术馆和画廊看一些展览,不会拘泥于特定的形式。那些自己喜欢的艺术作品一直会给我很多灵感。最近做的创作是致敬耶鲁绘画系的一位传奇老师William Bailey,他一辈子就是画鸡蛋和一些静物,非常厉害的一位画家。去年耶鲁艺术馆给他做了一个大型回顾展,我去看了好几次。很可惜今年疫情期间他去世了。
象外 :一个已经被讨论许久的话题是中国急剧城市化进程后产生的空心化、无根化的问题,你说自己是一个小镇青年,并且是中国城市化的典型案例,你对于这一话题有什么切身的感受?留学美国期间,对于自己的身份和文化背景有什么新的认识和感悟?
陈荣辉 :生活在小镇,我的教育经历主要就是考上重点初中,然后就是重点高中,然后就是名牌大学,找到好的工作等等。我的切身体会主要还是在于变化,看到周遭环境的变化,人的变化,人际关系的变化等等。仿佛过眼云烟,又仿佛昨日重现。因为那些人你是熟悉的,但是那些关系却非常陌生。因为城市化,人与人、人与环境的关系都发生了巨变。
到了美国以后,某些因素会放大,比如作为少数族裔的体验。在国内,我们是多数群体,很难体会到一些事情。但是到了国外,我是少数族裔。当然,我觉得这些都是外在的社会政治因素,更多的还是自己内心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许是我真的开始逐渐成长了。我一直是一个仿佛很听话的孩子,却非常的任性和自我。但同时我又觉得自己要做个孝顺的孩子。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所以我对家人也很思念。
象外 :你在一个采访中描述过一个细节,说小时候在外公外婆家经常盯着月亮和萤火虫发呆,农村/乡镇还给你留下过哪些回忆?现在的农村又变成什么样了?你是否会有乡愁?
陈荣辉 :乡愁总是伴随着我们这些离开故土,不断向外奔走的人吧。作为艺术家,这样的情绪或许会更加强烈点。小时候我不听话,我外公就拿着稻草打我,吓唬我这个稻草会很疼。我外婆是村里的神婆,她说1998年是世界末日,天会塌下来。那个时候我吓得半死,一直看着天空。原本我们都已经搬到了城里,但是前年外婆和外公想回老家住,于是翻修了祖宅。我马上就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对于我来说,往外旅游,不如回老家待一段时间,都很治愈。
象外 :能想象自己十年后是什么状态吗?
陈荣辉 :你能想象十年前我都没有摸过相机吗?所以我不能想象。
象外 :如果变得很有钱或实现财务自由了,除了摄影,你可能还会去做什么?
陈荣辉 :开家家庭料理店,做个厨师吧。主打黑暗料理,夜间营业。
象外 :一个大问题:你觉得中国社会在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身处其中,你又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陈荣辉 :未来总会变得好一些?我是一个比较悲观的人。我们的社会总会向善,向上?与其往前看,不如回头看看。我们的国家发展历程是否可以跳脱开某些历史悲剧。
身处其中,做个真诚的人最重要。
象外 :近期耳闻目睹的觉得有趣/荒诞/好笑的事情。
陈荣辉 :大选后一些华人川普粉上街游行,举着支持川普的旗子。在路上,这些华人川普粉被白色种族主义者叫嚣喊着“滚回老家”。那些白色种族主义者也举着支持川普的旗子。
象外 :最近在读的书/看的电影;
陈荣辉 :最近在看我最喜欢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访谈录。刚好恰逢美国大选的混乱事情,加西亚在访谈中提到过:一旦美国大选,全世界其他国家都要冒着巨大的战争风险。美国人很聪明也很可爱,但是在选总统这件事情上总是犯错误。
象外 :最近做过的一个梦。
陈荣辉 :这真的是一个好问题哈。最近梦到自己秃头了,早上起来一阵慌乱。毕竟我的发量一直都是过剩的。或许是最近做创作精神高度紧张(亢奋)了吧。
空城计
2016 - 2019
火烧秸秆,龙井,2017
安静的男孩,龙井,2017
洞房花烛,龙井,2017
吧台服务员,富拉尔基,2017
东北“熊瞎子”,龙井,2017
五个朝鲜族少年,龙井,2017
焚烧之后,龙井,2017
床上的女孩,抚顺,2019
摩天轮,富拉尔基,2017
无家可归的男孩,富拉尔基,2017
空门,双鸭山,2018
结拜兄弟,富拉尔基,2017
边境上的望远镜,龙井,2017
拾薪山雨前,抚顺,2018
持花的少女,抚顺,2018
龙舟,伊春,2016
五个艺考生,抚顺,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