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新英格兰,住在美国的历史之间
住在新英格兰,就仿佛是住在美国的历史之间,常常一出门,会有翻开一页史书的感觉。
出了家门口的小道拐上主街,不消两分钟就路过一栋老屋。老屋门边贴着一块书本一般大小的牌子,上面写着:The William Wickham House (1685)。对的,这就在家门口的老屋,有300多年历史了,比美国还年长近百岁。
如果对老屋好奇,不妨找本类似镇志这样的书来查。于是我们查出来,1685年,富裕人家Wickham建了这栋本地称为“盐盒子”的房子。“盐盒子”是当年新英格兰地区流行的建筑风格。这种像当年盛盐的盒子一样的设计,其实源自英国。安妮女王当朝那会儿,“老”英格兰本身就盛行这样的“盐盒子”。那“盒子”屋顶的坡度,可以比作一撇一捺。“撇”的那边短而高,因此可做成两层楼,而另一边就长长地“捺“下来,一直捺到一人多高,只够做一层的高度。屋顶这样撇捺,其实是纳税上的考量,因为女王安妮立法说,你住两层,就要交税。于是大家都把屋子的一边捺到只有一层高,地是占得一样多的,但是税就可以赖掉了。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种民间的智慧或者狡黠,在许多国家都是一样的。
盐盒子
到了1716年,William的儿子John成家了,他们就把“捺”出来的那一边屋顶抬高扩展,建成了一个两边对称的“荷兰顶”。这也是早期殖民美洲大陆的英格兰移民常常采用的建筑风格。现在如果去荷兰,在偏僻如遗世独立般的羊角村,或者盛世过后依旧气度不凡的阿姆斯特丹,这种对称的屋顶,就像童话中的小红帽住的那样,也还是随处可见的。
婚后的John和父母同住在一个“荷兰顶”下,完全异于现在18岁就自立门户的社会常态。想来,那时的几世同堂,也如巴金的《家》里一样,是寻常的家庭格局。独立和自由,都是要等经济和文明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才能获得的奢侈吧。
驱车穿越新英格兰小镇,尤其是路过大片大片的农场的时候,常常会遇见撒落各处的“盐盒子”和“荷兰顶”。这些老盒子的外墙都钉着长长的原木板条,这里有的是砍不完的森林,松柏板条自是取之不尽。
荷兰顶
有的老盒子的外墙是簇新的,譬如这个William Wickham House。300多年过去,多少仗打完了、多少雪灾飓风来过人间,而这屋子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里面依旧好端端地住着人。住户不过是普通居民而已,普通到完全有可能就是孩子的同学家。当然,盒子几易其主,早就不姓Wickham了。
也有的住户特意把老盒子外墙上斑驳的历史感保留下来。这样的主人,想必是沉溺于过往,不那么在乎眼前的房屋市场价值。对自己的审美有任性的坚持,肯定会有损世俗利益。然而,原色的松柏板条在许多年风霜雨雪的侵蚀之后,在斜阳的光辉里呈现出一种岁月的黑金色,看上去有一种抚慰人心的神秘与庄严。如果能挽留这样的美,即使只有自己的眼睛能够看见,只有自己的灵魂能够感知,这样的利益损失,其实早已经是精神上的获取。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能比个人心灵的满足更加划得来的盘算呢?
当年搬到这些“盐盒子”和“荷兰顶”边上定居,最初的欣喜像涨潮一样的汹涌。果真是住在那些电影、绘画或者文字描述过的场景里面了么,那个从少年时代起就无限憧憬过的远方?《冰风暴》里那些在庸俗的日常生活中失落的灵魂,他们何时能够突破自恋以至于自戕的困境,最终走上《革命之路》?在《克里斯蒂娜的世界》里,怀斯,你想让羸弱的女主角在这片孤独的人生山坡上挣扎多久?我们是否一定要到《瓦尔登湖》边过上隐居的日子,才能像梭罗那样最终醒悟“一个人若是活得诚恳,那他一定是活在遥远的地方”?
现在,我已经在这种到处散落着历史痕迹的新英格兰小镇住惯了,习惯了让这些痕迹成为生活本身。周末去美国最古老的渡口摆渡过河,在突突的马达声中追看那平静却永不停歇的康河;或者黄昏的时候去农场边和“盐盒子”相会,看夕阳在“荷兰顶”上熔出岁月的金黄。
三四百年前的往昔,还好好地留在触手可及的日常中,这让活在当下的我感到安慰,仿佛冥冥之中得了启示:慢慢从容地过这一生吧,无须为什么着急。虽然这个往昔不是我的祖先传承给我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文明的遗产,是属于全人类的,就如同餐桌上的那套描绘中国庭院的英国China一样,我可以安之若素地受用。
老木板的光辉
我在别人当心地保护下来的历史里住着,带着自己的祖先遗传给我的种种优缺点、种种异域风格。我没有什么非要实现不可的愿望,尽量活得诚恳,这是唯一的信仰。三四百年后,我的现在也就成为小镇的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