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age

八十年代我读过的三本美学著作

Image 2020-12-16

傅道彬,哈尔滨师范大学教授,著有《诗可以观:礼乐文化与周代诗学精神》《晚唐钟声:中国文化的原型批评》《歌者的悲欢:唐代诗人的心路历程》《诗外诗论笺:上古诗学的历史批评与阐释》《中国生殖崇拜文化论》《文学是什么》等。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思想界和学术界,渐渐从“文革”十年的禁锢中解脱出来,冰雪初融,春水涣涣,思想解放的潮流惊涛拍岸,滚滚向前。以人性觉醒、感性复苏和诗性追求为代表的“美学热”的骤然兴起,是这一时期持续时间最长而又最具影响力的学术思潮。几乎所有重要的思想家和学者都加入了美学的讨论,被时代的大潮裹挟着推举着,青年大学生们都曾不同程度地经历过、关注过这一时期的美学思潮,当时各种美学研究、美学讨论的著作最受青年学子们欢迎。

我个人的兴趣是古典文学,但也被气势磅礴的美学浪潮吸引,对美学研究产生了兴趣。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宗白华的《美学散步》、高尔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三本美学著作,是我仔细阅读过的著作,曾对我产生过重要影响,而这三本书恰恰贯穿了我的大学、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的三个学习时期。

《美的历程》与美是“有意味的形式”

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是1981年出版的,我读到这本书,已经是1982年快要大学毕业的时候。毕业在即,杂事丛脞,心绪难宁,但《美的历程》仿佛从云端俯瞰大地般的宏阔视野、贯通古今的审美分析以及行云流水一样的优美文笔,让我久久沉醉其中,忘却了毕业之际的躁动与不安。七七、七八级大学生经历了“文革十年”的思想封闭,习惯了沉闷而僵化的学术表达,突然看到李泽厚式灵动飘逸的思想论述,颇有一种若受电然的强烈精神冲击。

李泽厚将中国古代的美学历程,放置到一个宏大的历史时空里叙述,从远古图腾的龙飞凤舞、青铜饕餮文饰的狞厉之美,到诸子时代的理性精神、屈骚传统的浪漫主义风格;从中古时期的魏晋风度、佛陀世容、盛唐之音,到中唐以来的韵外之致、宋元山水意境以及明清文学的性灵神韵和感伤情怀,《美的历程》以一种纵横捭阖的气度,将原始图腾、青铜礼器、《诗经》比兴、诸子哲学、屈骚浪漫、汉文晋字、佛陀悲歌、盛唐之音、宋元山水、末世感伤等文化现象熔铸于一炉,以高度概括的笔调,分析中国文化多种形式的审美意味,打破了对中国文化惯有的板滞而凝重的理解,表现出一种以人的主体精神为基调的自由和放松,这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的精神正相契合,因此这本书很快在社会上流传开来。

《美的历程》有两个理论支撑:一个是美是“有意味的形式”,一个是“历史积淀说”。“有意味的形式”是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CliveBell)的著名观点,从贝尔的理论出发,李泽厚认为原始艺术中的几何文饰中看似纯形式的东西,其实里面包含着丰富的历史意味。早期陶器上的鱼纹、鸟纹、蛙纹等表面上看来是纯粹的形式,其实这是历史意味长期积淀的结果。在审美分析中,《美的历程》将“有意味的形式”与“历史积淀说”有机融合,而这样的思想恰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学热”的理论基石。

《美学散步》与审美对象面前的驻足观赏

已经记不起读宗白华的《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是在1982年末,还是1983年初,但是那时候我已经读研究生了,已经从东北的松辽平原来到了武汉的桂子山上。如果说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是一种俯瞰天地、沟通古今的宏大叙事的话,宗白华的《美学散步》则是具体而微、一枝一叶的审美观察。作者自称是“散步派”,开篇即强调“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散步”缺少了宏大的体系,放慢了理论的脚步,却多了几分审美的轻松和趣味。宗白华不无得意地说,“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美学散步·小言》)。

从宗白华先生的自我叙述里,很容易看出他更强调审美的个性和趣味,是具体的审美鉴赏,而不是宏大的理论体系构建。正因为如此,《美学散步》的文章也是短小的,较少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而大都是清新隽永的随笔式的审美感悟。

在审美的道路上,宗白华经常停下来为一个具体的审美现象而从容驻足,鉴赏品评。在《美向何处寻》一文中,他特别注意到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月亮审美问题。他引用明代张大复、邵茂奇等人的观点:“天上月色能移世界”,分析转移世界的审美作用,白日里平淡无奇的景物,一旦置于月光下便“幽华可爱”:“月亮真是一个大艺术家,转瞬之间替我们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现在眼前”(《美学散步》17页)。在谈到《易经》美学的时候,他分析《离》卦的内容,认为《离》卦的取象与月亮和窗子有关,所谓:“离也者,明也。‘明’古字,一边是月,一边是窗。月亮照到窗子上,是为明。这是富有诗意的创造”(《美学散步》89页)。宗白华从《世说新语》入手谈“晋人的美”,强调晋人的美学是“人物的品藻”。宗白华认为汉代注重人的道德与人格之美,而晋人的审美更重视容貌、器识、肉体与精神的美,形式的美学和艺术追求,这一时期的审美是活泼而富有生气的。

宗白华更注重对中国古典美学概念的阐释,他总是在具体的审美现象中,分析意境、空灵、充实、气韵、骨力、空白等一系列古典美学术语的内涵。宗先生所涉猎的审美内容是十分广阔的,诗歌、音乐、舞蹈、建筑、书法、绘画等文艺现象,都娓娓道来,显示了宗先生那一代学者全面而深厚的文化积累和艺术修养。而他即兴式的审美散步,并不是散漫的,而是有深刻的理论支撑的。《美学散步》不仅关注具体的审美现象,也注重抽象的理论阐释;不仅关注中国古代美学家的理论命题,也注重西方思想家的美学命题。《美学散步》对古希腊哲学家的艺术理论、康德的美学思想等都有深入的阐释,他的审美思想是具有广阔的“世界目光”的。

《美是自由的象征》与审美的批判精神

高尔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于1986年,那一年我刚刚考取了华中师大历史文献学的博士研究生,从师于著名历史学家张舜徽先生。应该说我的专业与理论关系较远,但《美是自由的象征》独特的理论表述还是深深地吸引了我。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学热”,并不是突然兴起的,而是渊源有自,大有来历的。它与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相互衔接、相互联系,而又不断发展、不断深化。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或者是主客观的统一?这些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中的理论追问,在八十年代的“美学热”中又重新被提起被追问。“前度刘郎今又来”,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中的一些中坚力量,如朱光潜、蔡仪、李泽厚、高尔泰等人又重新活跃起来。值得注意的是,几十年过去了,这些美学代表人物在理论上有所丰富有所深化,但总体上说来,坚守多于改变,与五六十年代的美学讨论相比,其思想的主流并没有根本性变化。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美学大讨论中,高尔泰由于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美是主观”的观点而横遭批判;而在八十年代的美学思潮中,高尔泰卷土重来,重披战袍,在美学探索中依然坚持人的主体精神,强调审美过程中主体的决定性作用,保持了一贯的思想锋芒和理论锐气。比起李泽厚的《美的历程》的纵横古今的历史贯通、宗白华的《美学散步》的轻松散漫的审美欣赏,高尔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更注重审美的哲学表达和理论升华,比起李泽厚、宗白华来,高尔泰的美学著作少了一些读者,却多了几分理论深度。

高尔泰说:“美与艺术都是自由的象征,这一点规定了它们的人道主义本质”(《美是自由的象征》264页)。高尔泰的美学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美学,它的出发点是人,它的归宿也是人,而这个人是感性的审美的,即处于解放与自由状态下的人。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也强调艺术的自由精神,而海德格尔的自由是艺术作品从物性的束缚中摆脱出来,呈现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在存在之光的照耀下出场显现。高尔泰理解的自由不是摆脱物性,而是挣脱一切与人的本质相对立的异化力量。这一特点决定了高尔泰美学的批判精神,他与传统的美学表述格格不入,既反对客观论美学对主体性的否定,也批判实践美学对人的个体价值的忽视,人的元气淋漓的主体精神和活泼泼的生命力,始终是高尔泰美学的核心内容。

审美是克服异化的有效手段,他认为“当人在审美的时候,就意味着他至少在审美的刹那间在精神上克服了异化,而实现了个体与整体的统一”,高尔泰力图以美感代替思想,认为美感是一种比思想更深刻的思想,“是一种深刻到超过了意识限度的思想”(67页)。美感之所以超越思想,是因为美的前提是一种精神的解放和人的本性的张扬。

从本质上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学热”并不局限在美学范围内,是那个时代思想解放运动的理论支撑,在审美的语境下实现了对僵化的形而上学和教条主义的批判。几十年过去了,回顾那个时代的思想启蒙还常让我们激动不已。九十年代以后美学研究转入社会实践层面,逐渐向广泛的世俗生活延伸,而我在学术上也越来越转向具体的文学现象的研究,对理论的兴趣渐渐淡化,对后来美学研究的学术著作也就了解得越来越少了。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阅读
转发
点赞
评论
加载中...

相关新闻

取消 发布
欢迎发表你的观点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