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马丁·路德——为寻找一位“失踪者”而翻译和研究
2020年12月16日,上海大学中欧人文研究与交流中心、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清华大学道德与宗教研究院景学中心共同举办线上会议“寻找思想史中的失踪者马丁·路德”,邀请来自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复旦大学、浙江大学、南开大学、武汉大学等三十余位学者共同探讨。本文作者系上海大学中欧人文研究与交流中心主任,芬兰华人学者黄保罗。黄保罗教授曾先后推出一系列研究路德的专题著作,向汉语学界介绍芬兰学派路德研究的最新成果,近年正在进行《马丁·路德著作集》的汉语翻译工程。本文是黄保罗教授在研讨会上的发言,原题为《为“寻找思想史中的失踪者马丁· 路德”而翻译和研究》。
马丁·路德
在人工智能的挑战下,世界快速进入后现代的不可知性之际,人类日益提增能力地走向“全能”与永远难以接近“全善”的矛盾,将会把人类带入灭亡还是不朽?这是新时代的核心问题。
展望未来之前,必须追溯过去特别是近五百年来的思想发展史。我们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曾经开辟了现代性的马丁·路德失踪了。特别是汉语学界,不仅治国学者没有关注他,就是治西学者,真正认识到并重视路德的学人,也是屈指可数。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因为忽略,导致了无知;因为无知,导致了在许多问题上的误解。
也许同仁们会质疑:路德不是一直存在于思想史、神学史和哲学史的研究之中吗?但就汉语语境而言,路德在这些领域里的在场是微弱的,他所受到的待遇与其身份和重要性相比,是远不相配的。
路德是中世纪转入现代的标志性人物,他的行为和思想,终结了中世纪,开启了现代性。首先,面对前现代的堕落教会中人扮演神的偶像崇拜,在领受天启的前提下,路德强调人的主体性,以人的尊严和自由作为有力的武器,解构了那个以神权压抑人性的时代。其次,路德并非简单地将人类带入现代性之中,而是对现代性的核心力量——人的理性——有着清醒的认识,预示了后现代的危险。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从潘多拉的盒子里放出了人性,虽然可因此反对偶像,但又存在着人自己随时变成偶像的危险。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与后现代并存的汉语学界,许多学理的问题都未能被研究透彻,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路德的重要性被汉语学术界严重忽略了。所谓忽略,就是在宗教和宗教学界之外,路德的著作、思想和影响都没有受到应有的关注和重视。同时,路德又被仅仅狭隘地理解为一个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家,不知道他在社会、政治和整个思想史领域里的地位、价值和意义。
路德的价值重大,简而言之,可从基督教会、德意志民族国家和现代性世界三个方面来探讨。
第一、路德是基督宗教的改革家,他打破了罗马天主教一统天下的权力体系和秩序,是新教的奠基人。但在汉语教会界和神学界,对于加尔文的重视和研究却远远超过路德,几乎人人都承认路德的重要性,但除去九十五条论纲、大小教义问答、论基督徒的自由等篇章之外,深入研究和真正了解路德思想者,即使是信徒学者也少之又少。
第二、路德是德意志民族国家的奠基人和英雄,对于德意志人身份认同的形成和德意志精神的塑造,具有重大意义,他翻译的德语版本《圣经》造就其“德语之父”的地位。对于大批德国古典哲学家的诞生,路德的影响是深远而重大的。
第三、路德是现代性的真正开启者。一则路德解构了欧洲的权力结构,不同于文艺复兴的纸上谈兵,路德打破了罗马天主教的权威,带领了欧洲各个民族国家的独自发展,而走向现代国家。二则路德重塑了欧洲的社会秩序,在梵蒂冈与各国教会之间、在罗马帝国与德国的选帝侯、自由城市及各个国家之间,对于“教随国定”的欧洲政教秩序的形成,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三则路德将被堕落教会压抑下的人真正地扶了起来,让人摆脱一切的人间权柄而直接面对上帝(通过阅读上帝的话语《圣经》和借助圣灵而与上帝交通祷告),使人真正地获得了尊严,回复了人身上的“上帝形象”。四则路德在思想上界定了理性的双重性,认为信仰之内的理性乃上帝赐给人的最伟大礼物之一,而信仰之外的理性则是将人带向灭亡的魔鬼撒旦的最大娼妇;同时,路德揭示了真理的二律背反之悖论本性,上帝及其真理和美善都以隐藏的方式被启示在现象的对立面或其背后,没有真正的智慧,人无法理解这一切。五则路德与被称为“德国导师”的挚友梅兰希顿合作,开启了德国及欧洲义务教育的先河、奠定了现代教育的根基。
虽如芬兰学派强调的那样,在《圣经》观和救赎论等核心思想上,路德没有创新而是回归奥古斯丁等以来的大公传统。但对于主体性的被唤醒、个人尊严的被重视、以及世俗化职业和生活价值的被肯定,路德常被视为开辟近现新时代的人物。而西学东渐以使“现代”及“现代性”等概念传入中国时,一方面与经济贸易、资本主义、科学技术和帝国主义紧密相连;另一方面,欧洲内部德、英、法及苏联之间在现代性概念上的差异,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及其后兴起的科学理性及科学至上或理性至上主义之间的不同,没有被汉语学界充分区分。以至于启蒙运动后来发展成为极端自大的“人要成为神”的人文主义,导致西方现代性在祝福人类物质生活的同时也产生了许多消极影响。在受到吹捧的进化论(包括社会达尔文主义)被反思批评的时候,否定文明优劣差异的文化本质主义,在二十一世纪的全球化语境中,以地方性、独特性、民族性等个体性为理由,来否定普遍性的存在,在表面的多元主义之下,将人带入了虚无主义的绝望之中。解决诸如此类的前现代和后现代的挑战方案,虽不能简单说路德在五百年前就已经论述过,但在当代学术界的讨论中,路德已做过的事情和说过的话语及其在思想史上的贡献,却被汉语学界长期忽略和遗忘,是不争的事实。
这种现象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汉语学人没有充分阅读过路德作品,不了解他的思想,因此,在哲学和思想史的研究中对其关注甚少。对路德浅尝辄止者,往往只见其皮毛而未得窥其全貌,这与路德著作的浩瀚及其庞杂也有密切关系。因为路德不是奥古斯丁、阿奎那或加尔文式的系统理论家,他的大部分论著都是面对实际生活的冲突和挑战而产生的应景应急之作,类似于鲁迅,其作品多是论战文字。因此,路德思想的精华遍撒于其数千万字的手稿之中,仿佛散落的珍珠,需要学者专家拿条线将这些珍珠串联起来,我们才能发现路德的真面目,才能见到他思想的深刻与贡献的伟大。
就汉语思想史的研究而言,目前重要使命之一,就是要重新发现路德,并从路德的理性悖论出发,不仅要反思康德的理性批判,而且要质疑康德在道德领域以“德福相配”为追求目标的人性乐观论。康德虽然做出了划时代的贡献,透彻地分析了理性的有限性,但他所继承和发展的贝拉基主义,早就被奥古斯丁和路德以充分的理由所抛弃。二十世纪以来的汉语学界,即使是治西学者,也往往不了解路德的贡献,以至于既无法正确地分析自由主义的本质及其在西方后现代语境里的难题,又无力迎接狭隘民主主义学者在汉语学界的前现代式的挑战。所以,汉语学界的西学思想史的发展,需要打破“唯康德主义”,而寻找路德则是必不可少之路径。
结合深受路德影响的北欧社会,得益于路德研究芬兰学派师友的激励,我们期望将路德的著作及其世界性和芬兰学派的研究成果介绍到汉语学界。为此,我们组织了近三十位学者系统地翻译路德著作集,一则填补空白,二则借此来反思和修正汉语学界的许多既成观念。过去几十年来,汉语世界已经将马丁·路德在宗教改革爆发时期的主要代表作翻译出来了。不过,它们其实只是路德著作的很少一部分,在55卷《路德著作集》中只占4卷。这样的选译原则在过去也无可厚非,毕竟汉语世界当时在人才储备和认知方面都受到了很大限制,难以全面铺展开来,选取一个方面突破可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这样给人造成的印象是马丁·路德只是宗教改革家,这样他的博大精深的思想就被人为地矮化和肢解。这种选译的狭隘性也是造成上面陈述的他的其他思想至今不能被承认和重视的根本原因之一。要重新认识和评价路德的思想贡献,首先必须对路德的众多著作提供信实可靠的译本,供学者研读。同时,组织这一规模宏大、持续时间长的翻译工程不仅可以促进对于马丁·路德的思想研究,并且还可以有意识地培养一批研究马丁·路德思想的青年才俊,搭建马丁·路德研究的学术共同体和学术梯队,更好地传承和发展马丁·路德的思想。(感谢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张云涛博士对于这个部分的补充。)
路德著作大多数原用拉丁语写成,另外部分用路德时代的德语写成。最权威的威玛版路德著作集包括了拉丁语和德语一百多册,美国版英语路德著作集(Luther’s Works = LW)55册(及最近几年新增加几册)。本团队的翻译,主要以英语为底本 (多在五十年前出版),不仅包括了 LW,而且包括了其他英语版本,另外还包括了部分芬兰语版本。所以,本套路德著作集应该是威玛版之外数量最多的路德著作集,到2021年底预计完成书稿30册(一千多万汉字),计划由 Luther Academy for China RY 在芬兰正式出版网络电子版,然后,根据可能在汉语世界努力出版纸质版。
为了完成这项彪炳史册的重要项目,将路德的大部分著作以汉语首发,我们计划在翻译团队之外,再成立辅助团队,以确保翻译和出版的顺利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