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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阅读基础(一):雪芹家世

2020-12-18

作者:卜喜逢

我们都知道《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这是常识,无需作太多说明。然而国人虽爱读《红楼梦》,却又惑于《红楼梦》的阅读,原因是《红楼梦》中的人物情节之复杂、艺术之瑰奇、思想之深邃,书中又有着各种或多或少的引诱,使读者沉湎其中,而难以识得《红楼梦》的真面目。

如此,怎样深入读《红楼梦》就成为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开卷固然有益,益却也有大小之分。《红楼梦》既是通俗的,又是深奥的,读《红楼梦》没有门槛,然而要深入阅读,却是困难重重的。大多读者仅限于感慨《红楼梦》中男女之真情,臧否小说人物之是非,囿于家长里短之间,陷于是非对错之内,又因《红楼梦》的描写太过逼真,读者代入太深,为小说人物所辖制,成为小说中某个人物的代言人。这自然是一种读法,但此种读法却难以窥得《红楼梦》的全貌,有着买椟还珠之嫌。

那么到底应该如何阅读呢?笔者且将一孔之见写出,供各位参详。

好的艺术作品,会在读者与作者之间、读者与世界之间构架桥梁,从而引导读者延续作者的思考,并加深、成就自我的思考,由此完成作品的再度创作。正因为如此,好的艺术作品就具有了不朽的生命力。其中,了解作者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为了更精准地把握小说的脉搏,就必须了解作者,知其人方易论其文,作家的经历,框定了小说的创作,无无经历之小说。故而读红楼梦之前,我们要大致了解曹雪芹的经历,以明了曹雪芹处创作的源头。

与曹雪芹直接相关的史料较少,且鱼目混珠,多有存疑之处。我们对曹雪芹经历知之不详。但通过几代学人的挖掘,仍能大致勾勒出曹雪芹的生平经历。

曹雪芹,字梦阮,名霑,号雪芹,又号芹溪,另有“芹圃”,不知是其字还是号。对于曹雪芹的生卒年,学界争议颇多:关于生年的说法有康熙五十四年说与雍正二年说;卒年有壬午说、癸未说、甲申说三说。对其生卒年的讨论,属于红学中考据范畴,其中生卒年之间又相互牵扯,颇为复杂。笔者倾向于康熙五十四年说与壬午说,盖此二说,与他说相比,史料佐证更为完备,然而完备并非无缺憾的,此问题也有待进一步解决。但我们已可知曹雪芹大致生活于康雍乾三朝。

曹氏家族是当时的显族,旗属正白旗包衣。曹雪芹的上世曹世选被俘入旗后,到高祖曹振彦时已以军功起家,历任吉州知州、大同府知府、阳和府知府等职,至多尔衮死后,正白旗归属皇帝直接掌管后,成为上三旗之一,归入内务府,曹家与皇帝之间的关系紧密起来。至曾祖曹玺时,一直供职于内务府中,以内工部郎中的身份出任江宁织造官,其妻孙氏为康熙保姆,这就使得曹家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必须作重点介绍的。曹寅,字子清,号荔轩,又号楝亭,是康熙年间颇为重要的人物,这个重要性,一方面体现在官场上,一方面体现在文化上。曹寅早年担任康熙侍卫,曾任正白旗旗鼓佐领,内务府慎刑司郎中等职,后以内务府广储司郎中衔出任苏州织造官(康熙二十九年),两年后转任江宁织造官,在此任上一直供职到康熙五十一年病逝,在此期间他还一度与内兄李煦轮流兼任两淮巡盐御史之职。其长女更是成为平郡王讷尔苏的王妃。作为织造官,尚有皇帝耳目这一功能,有密折专奏权,此权颇大,凸显曹寅与康熙之间的亲密关系。康熙六次南巡,有四次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由曹寅负责接驾,此时曹氏家族是最为鼎盛之时,堪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作为文人的曹寅,成就也是很大的。他有着很高的文学修养与文学造诣,在去世之前,他将自己所作的诗加以选择,编成《楝亭诗钞》八卷,去世后,他的门人又将刊落的诗以及留下的其余作品编为《楝亭诗别集》《楝亭词钞》《楝亭词钞别集》《楝亭文钞》。顾景星、朱彝尊等著名文人对其诗文都给予很高评价。同时他还是一位剧作家,著有《北红拂记》《续琵琶记》《太平乐事》《虎口馀生》四种。他更是一位藏书家,通过《楝亭书目》可知他收书甚广,有三千二百多种,两万余册。在江宁织造任上,主持刊刻过《全唐诗》,其余杂项亦颇多,此处不再一一列举。因他的文人气质,曹寅与康熙朝诸多著名文人如姜宸英、毛奇龄、纳兰成德、洪昇等均有交游。此种家族文风,自会对曹雪芹产生巨大影响。

曹家的四次接驾,以及曹家对皇亲国戚、王公贵族无休止地应酬与奉养,也因为曹寅奢靡的习气,如他广交名士、刻书、造园林、养戏班等,使得曹家貌似兴盛,实已有了巨大亏空。据《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载,曹寅晚年之时,江宁织造的亏空有银九万余两,两淮盐务亏空需曹寅赔付的有银二十三万两。在曹寅去世后三年,又查出亏欠织造银两三十七万三千两。这个数额是非常巨大的。这也难怪晚年的曹寅总是“日夜悚惧”,以“树倒猢狲散”为口头禅了。

曹寅去世后,其子曹颙接任江宁织造一职,后三年,曹颙病逝,康熙帝念曹家两代孀妇无所依靠,特命将曹寅之弟曹宣子曹頫过继于曹寅妻为子,继任江宁织造。

雍正即位后,一方面严惩与他争夺帝位的兄弟,另一方面澄清吏治、严查亏空。而亏空一事与曹氏家族有莫大关系,雍正元年即查出曹頫亏欠银八万五千余两,继因各种事项,使曹家圣宠不再,终在雍正六年初因“骚扰驿站案”被抄家。抄家时有“当票百馀张”的记录。曹頫本人被抄家后,还被枷号催索骚扰驿站案后应分赔的银两。这种追索一直到雍正死后,乾隆临朝才予以豁免。有史料记载曹頫骚扰驿站案应赔付四百四十三两二钱,已赔付一百四十一两,尚缺三百二两二钱。由此可知,在曹雪芹的主要生活年代,正如小说中所说“祖宗根基”已尽了。

以康熙五十四年论,至曹家抄家时,曹雪芹已经十三岁了,他出生之时,曹氏家族虽已近末世,但仍是钟鼎富贵之家,可谓生于繁华。然而曹家势败之后,曹雪芹的生活却是非常逼仄的,曹雪芹友人敦诚诗云:“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1]此是曹雪芹生活的写照。

在曹雪芹友人们的记述中,曹雪芹工诗、善画、放达、喜酒,诗风奇诡,有魏晋名士之风。敦敏在《题芹圃画石》一诗中写道:“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此句很能体现曹雪芹的风貌。此种记述尚有,不及一一列举。

在脂批作者的记述中,曹雪芹的去世是因为“泪尽而逝”,敦诚《挽曹雪芹》“肠回故垅孤儿泣”句旁有小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也为曹雪芹的去世作了说明。曹雪芹是终于没落的。

长篇累牍介绍曹家之事,是因《红楼梦》的创作,自有它的现实基础,更是曹雪芹最熟悉的素材。如康熙的南巡,进入《红楼梦》中后,成为元妃省亲,康熙南巡造成了曹家的巨大亏空,元妃省亲也使得贾府内囊将尽;又如曹寅的口头禅“树倒猢狲散”,在《红楼梦》中成了谜面;曹雪芹生于曹家的“末世”,而“末世”之感,笼罩于《红楼梦》全书。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那么,《红楼梦》就是曹家的家史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如果《红楼梦》里仅是曹家家史,那么“宝黛之恋”又从何而来?《红楼梦》是否仅有没落之叹?这一系列的追问皆非“自传”一说能够解答的。在阅读的过程中,不能以“史学”之眼光来观《红楼梦》。固然我国有“文史不分”之传统,它既影响了研究,也影响了创作。但是我们要看到《红楼梦》的特殊性,曹雪芹对自己的创作方法有着说明,小说中写到“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此为“自传说”的文本依据,但曹雪芹也说过“假语村言”,这个“假语村言”的过程,不就是艺术加工么?鲁迅先生曾言:“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2]这个打破,也正在于此,那就是高度的典型化。《红楼梦》是写实的,此“实”非“史”,二者皆有真实之意,却一在于事之真,一在于理之真,一字之差,差之千里。撮理之要,从而形成了小说中的人,形成了小说中的事,形成了小说中的社会环境, “撮”的过程,即是典型化的过程。曹雪芹经过对社会的思考,对各色人物的提炼把握之后,按照社会规律,将小说人物写到了小说之中。这就有了推演的感觉,曹雪芹将小说人物,放在他提炼的社会规律里面,按照这个人物的性格、出身等等因素,去思考这个人物在社会的遭遇。而这种思考,已经不再局限于“史”的范畴。

在曹雪芹的创作过程中,家族经历是其创作之源头,了解家世,对于“知人”这个过程是至关重要的,而“论文”则需要由阅读来完成,两方面结合,我们才可以更好的贴近曹雪芹,把握《红楼梦》。

作者简介:卜喜逢。山东日照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副研究员,著有《红楼梦中的神话》《且说集》等。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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