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裂之美，化残缺为神奇

一到冬天，仿佛一切都安静缓慢了下来。在一年的尽头，万物不争不扰，留人们一边回忆，一边碎碎念，然后静静等待下一个轮回的初始。

冬天，未必是一个尽如人意的季节：它寒冷，它寂寥，它枯竭……然而，正如东西方都不约而同地把最盛大的节日放在了冬天，或许，在最阴郁的时候，人们更需要生活的光亮；在刺骨的冰冷中，人们更期待温暖共度。

人总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不完美的冬天，也为我们的热忱渴盼，留了一道道裂缝。

图片 | 言墨

印象里，南方的冬天不易下雪、不易结冰。不知道，见惯了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南宋工匠，对冬天的意境能领会几分；然而他们在瓷器上，却真正体现了一种冬天的神髓：那些通体开裂的纹路，称为“冰裂纹”，宛若碎裂了的冰玉，在粗深或细浅的裂痕里，纵横交织出无限的美感和遐想。

数九寒冬，我们仿佛就生活在这些裂开的纹路里，它不再有无暇的完美，却晶莹依旧，甚至比当初多了些淡淡的凄美和雅致。我们在缝隙中窥见过往的痕迹，怀恋那些被分割了的时光，意趣盎然，看那些纹路带着我们的祈盼，逶迤走远。

平日里，天是天，地是地，树是树，人是人；然而，一到冬天，尤其逢上冰雪，一切都黏在了一起。

越是此时，脑海中越会浮现这样一个场景：在冰封的北方，一个调皮的孩子拎着木棍，找个三尺冰面，用力砸下去。一声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四下无人的山谷，远远看去，冰面岿然不动，然而俯身细看，冰下已经裂开了丝丝纹路，纵横着，层叠着，交错着，延展着……用破碎的方式，在这茫茫冬天，炸开一股空灵飘逸的气息。

当年烧造瓷器的匠人，起初肯定希望自己的作品，如完美凝结的冰，光洁无暇。

然而，烧制技术的缺陷，却像那个捣乱的孩子，使得釉面开裂，如同击碎了冰面，在瓷器身上形成了看似随意层叠的裂纹。

纵横交错的线条，将完整的釉面毫不留情地破碎开来。尽管并不符合创作者的初衷，但是中国人很快就迷上了这种裂纹。“纹取冰裂为上。”多层交错的冰裂纹，有着浑然天成、巧夺天工之感。后来，工匠们逐渐掌握了开片的规律，对釉面开裂进行巧妙的控制和利用，把瓷器的美推到了新境界。

艺术是一种神奇的创造，它取之于造物，又升华了自然。

后来，取法于自然的冰裂纹，被加以提炼，更加规律化，形成了有固定模式的纹样。

《园冶》中说：“冰裂惟风窗之最宜者，其文致减雅，信画如意，可以上疏下密之妙。”在园林里，常见冰裂纹镂窗，看似凌乱，却有一种和谐的规律感。

在传统家具中，床的围栏、椅背、透空的橱门，以及画案的下搁板处，常常有冰裂纹的透雕和榫接装饰。直到今天，冰裂纹广泛用于装饰艺术，成为一个有代表性的美学符号。

透过冰裂纹，我们可以感受到冬天般的通透空灵，意蕴深远。简约的几何纹样，可以与多种环境和谐共存，它们纹理交错，无限延伸，使人产生无穷的遐想……

万物皆按各自的赋性天然生长。冰裂纹的出现，似乎错在了人为，却最终对在了天然。

从视觉上看，冰裂纹既像冬日破裂的冰面，也像干枯交错的枝干，那是一种源自自然的静穆美感。冰裂纹的天然意蕴，恰与“清静无为，天人合一”的思想相吻合。也难怪冰裂纹在宋人那里得到了厚爱，那种平淡含蓄之美，恰恰符合宋代文人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

冰裂纹看上去杂乱无序，实则有它变化发展的规律：它在大的裂纹中，层层不断叠加着“人”字形的小裂纹，仿佛在诠释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哲理。它有着宋画般的精致内敛，也有着宋词般抑扬顿挫的节奏，体现着宋人细腻的心思、对生活入微的雅致情怀。在师法自然的同时，也充满了理性的洒脱。

冰裂纹是由碎裂状构成的一个整体，非但不显得突兀怪异，反而在残缺中达到了和谐的美。

那是一种化残缺为神奇的力量。层层叠叠的冰裂效果，仿佛从北方呼啸而来的皑皑冰雪，碎成了一块一块，浸透于江南的细致典雅，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残缺的唯美之感。

冰裂纹，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永远带有冷静自若的气质。哪怕经历千里的波折，依旧超然脱俗。它持着一份天机，看似打破了完美，却更散发出柔美飘逸、空灵精致的诗性。

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不断求索的人，用一颗内敛的心，在变化莫测的俗世里，为求静的心灵寻找栖息之所。心安的时候，那些冰雪，也不再那么令人迷茫，不再那么冷了。

我喜欢在冬日的傍晚，看着落日的余晖透过冰裂纹的窗格，斑驳的纹路化成影子投在地上，又随着光线的移动而变化莫测。看着冰裂纹的影子，一边在心中生出暖意，一边陷入沉思，进入开阔而深刻的时间和空间。

自然而然的美总体现在一些细微之处。仔细观察冰裂纹，仿佛线也是有感情的。它浮动着斑驳的时光，因为破碎而令人惋惜，因为变幻莫测而引人浮想联翩，每一条开裂的纹路，都触动着观赏者心底丝丝缕缕的情怀。

清高淡泊的冰裂纹，似乎只适宜含蓄的私人小心思。瑞士设计师赫尔佐格曾表示，国家体育场的设计灵感来源于中国陶瓷表面和中式窗格中的冰裂纹，但是当人们把“鸟巢”之名叫开之后，冰裂的意象似乎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相比之下，在园林里耳濡目染的苏州人，更能珍重冰裂纹的名分。后来，苏州科技文化艺术中心以“一颗珍珠、一段墙壁、一座园林”的设计理念，来体现苏州传统元素与现代建筑的融合。细密的冰裂纹分布在金属幕墙上，令冰冷庞大的现代建材，也能显得如此细腻和温婉。

国家体育场

苏州科技文化艺术中心

法拉利 GTB Fiorano

冰裂纹到底是不事张扬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相比于言语的描绘，更需要用心去安静地感受。

冰裂纹也像我们日常而不完美的生活，值得我们的悉心关照，因为它在简单的形式里蕴藏着极强的表现力，在错综复杂的碎裂痕迹中，把人们引向悠远和安宁。

一块冰，在静谧的世界里，仿佛可以冻住时光。然而，在它裂开的那一霎那，每一条纹路，都引向了一个新的世界。

我们一心认为，自己向往的是完满的生活。然而，我们终究会看腻珠圆玉润的贵气，也无法永远留住月满天心的高雅。最后发现，时光的美好，常常蔓延在那些不完美的裂痕里：层层叠叠，有着自然律动的意境，嘈嘈切切，却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共鸣。

冬日缓缓，不妨顺着生活的纹路，去捕获温暖的感动。我们终将知道，那些残缺的时光并非惘然，它们终将成全追忆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