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用的美，生活还需要吗？

大雪纷飞的夜里回到北京，家门口的包裹成堆，其中一本是林曦的新书《书法课》。

第一反应很惭愧，因为林曦和我是同一位编辑，翻开一看，发现她不断推倒重来改了四稿，压力更大了（我的书稿也还在修改中，大家别催，慢工出细活）。

对于林曦的最初印象，源自十年前的微博上她的那些小画儿。不熟悉她的读者们，我来做个小小的介绍：

林曦，1983年出生于重庆，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水墨画家、暄桐教室的创办人与授课老师。创办独立设计品牌「山林曦照」、教授书画的「暄桐教室」、美育生活平台「林曦的小世界」工作室。

《书法课》的序是陈丹青写的，里面有句话很触动，“琴棋书画是官员、门客、各色闲人，乃至平民庶子都能来几下子的手艺”，“古时候的源远流长的家教，雅集，人文土壤，如今不可能了”。

写字这件事，于过去是日常，我素爱看字帖，其中一项，便是根据那些一撇一捺猜测古人写时的心情。

摘了三百个橘子给朋友，还没到霜降呀，你凑合着吃——《奉橘帖》是王羲之写给友人的小纸条。

传世精品《肚痛贴》，是肚子痛时的自诊书。“忽肚痛”写得规正，大约彼时肚子还不那么痛，到了“非临床”，上下映带，缠绵相连，能够想象，痛！死！了！

《肚痛贴》“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

《祭侄文稿》里的潦草，书写的是颜真卿的锥心之痛，我在现场看了一次，虽然在人人人之中，也感受到字字啼血的悲怆。

《祭侄文稿》

到了今天，书法似乎成名成利，甚至有专门以此为成就之书法家也，偶尔刷视频，刷出一中年男子，以发为毫，如羊癫疯般游龙走凤，观者喝彩，谓之艺术，我实在看不懂了。

还好，林曦在《书法课》里谈的是书道，更想要刻画谈论的，是由书写而展示的生活之美。我蛮喜欢她的自序：

对我而言，书法有着不同的意义。书法是一把钥匙，可以帮助我们打开传统文化的那扇大门，去向古人学习，也与古人做朋友；书法也是一面镜子，在不同的阶段中，我们对于它的书写和理解，可以记录和映照出那个阶段中，自己的面貌和变化；书法还是一门语言，我们经由它获得了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可以将心中所感，通过笔墨来呈现与抒散，古来文人莫不如此，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乐趣和意义；最重要的，书法是一门功夫，功夫除了对于技艺的磨练，还有向内修为的需求，它在于知行合一，从技艺到生活，是一种水涨船高式的全方面的进步。

——林曦

林曦写的六祖坛经

林曦今年做了一个展，童年时的小伙伴去看了，给我发回一张照片，配文是“看这张，完全像你，一笑”。

我们会心一笑，是儿时曾经同在某业余美校练字。先生颇严厉，我记得自己因为不洗笔被打过手心，辣辣的疼，那天写《多宝塔碑》，心里惦记的是回家看《猫和老鼠》，结果临时改直播火箭上天，印象特别深刻。

于写字这件事上，我自知没有天赋，后来索性荒废。反而来北京之后，冬夜里闲坐，暖气边上置橘子皮，忽然兴致来了，重新抄抄写写，字太丑，浮皮惨不忍睹，倒是先生那时教的规矩，如同生命的一部分，牢牢记住。

林曦画作《童子》系列之一

我和林曦不相识，但她曾在“一席”做过一场演讲，我的印象很深，因为名字便叫“无用之美”。

这个世界，崇尚的当然是有用。上学为了找好工作，工作为了赚大钱，恋爱为了结婚，结婚为了生孩子，生孩子为了让他们上学有出息……如此循环往复，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因为不够有用，便时刻焦虑，焦虑得去买成功学的书回来打鸡血，焦虑得失眠，生怕一觉醒来变成“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

有人的愿望是做个“无用之人”吗？

有的，但似乎很少。张岱给自己写的墓志铭里，“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

《红楼梦》里，贾宝玉听了那支“寄生草”心有所悟，“能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一个认为自己没有太多用处的人，因为无所求，也许过得最开心。——可是上豆瓣一看，发现现代小青年都管贾宝玉叫“废柴”，认为他配不上林黛玉。

庄子说的话好，可是知音太少：“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无用”的用处是什么？

愚钝如我，解释不上来，无用还能有什么用处呢？这些年自我揣测着，大约就是保留一颗不那么功利的心（我只敢说不那么）。做不了庙堂的瑚琏，那就做一块路边的石头好了；当不了国之重器，做一片羽毛也没什么不好。不那么功利，便可以欣赏到许多“无用之美”，幽微的，细小的，甚至说出来有点不成体统的，但那一刻，从心底里开出花来，哪怕如苔藓，也是“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就像山河小岁月一直以来的签名是周作人的那段话：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

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细细数了数，2020年有哪些令我印象深刻的无用的发现？

1、佛手放在暖气片上，夜里会做赴蟠桃大会那样的神仙梦。

2、荔枝酒里加一点玫瑰花，开坛的时候简直到了凡尔赛宫。

这个小秘密，忽然发现林曦也get了。

3、疫情期间喝了很多种酒，喝酒的时候翻箱倒柜，把自己之前买的零零碎碎拿出来欣赏。有一天夜里，忽然领悟到董桥的话：“张充和的字可以下酒。”

4、喝酒的时候听程砚秋的《贺后骂殿》不如听高庆奎的《击鼓骂曹》，到“罢罢罢暂且忍下了”完全浇胸中块垒，痛快痛快十分痛快。

5、如果奶油打发过头，索性不去做蛋糕，用裱花袋转圈挤在碟子里，是《金瓶梅》里西门庆说只有李瓶儿会拣的酥油鲍螺。配加了牛奶的茉莉花茶，可以山寨张岱的“兰雪の茶”。

6、虽然没有拍到（太贵了！）但并不妨碍我十分喜欢的端木蕻良先生的《红楼梦神游太虚幻境游戏棋盘》。这么好玩的棋盘，谁给我做一个！

7、狗粮比猫粮好吃（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

8、找到了专门卖的袋装麦丽素芯子——这是我小时候的梦想，吃麦丽素只吃芯子！

9、《山居清供》没有骗人，用肉汤（兑点水）养腊梅或者茉莉，确实枝叶繁茂。

10、无意中看的《化城再来人》，然后发现周梦蝶先生的诗真好，再浮躁的心也会宁静：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我选择非必不得已，一切事，无分巨细，总自己动手。

我选择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选择以水为师——高处高平，低处低平。

我选择以草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选择高枕；地牛动时，亦欣然与之俱动。

我选择岁月静好，猕猴亦知吃果子拜树头。

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而不必识其人。

我选择不妨有佳篇而无佳句。

我选择好风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来。

我选择轴心，而不漠视旋转。

我选择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两枝。

我选择渐行渐远，渐与夕阳山外山外山为一，而曾未偏离足下一毫末。

我选择电话亭：多少是非恩怨，虽经于耳，不入于心。

我选择鸡未生蛋，蛋未生鸡，第一最初威音王如来未降迹。

我选择江欲其怒，涧欲其清，路欲其直，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选择无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乱。

我选择迅雷不及掩耳。

我选择最后一人成究竟觉。

以上便是我的无用之用。

《化城再来人》

满纸烟云，抒发的是你的心情，那一瞬间，没有升职涨薪，没有同事老板，没有欲望，天地之间，只有一撇一捺，和面对那些笔画的自己。

周梦蝶先生的字，我的大爱

无用到了最后，实际上是回归内心，让你更好的看清楚自己。我想，林曦的《书法课》和她的暄桐教室想要最终倡导的，也许也是如此。这个2011年诞生的暄桐教室，教授的是书法，但学习又不止于书法，而是为心灵开启一个向内的空间，以求吸纳体验未知的美好。暄桐的梦想是凡来到这里的同学，不会得意于某种技艺的熟练高明，而是喜悦于找回最珍贵的持有；一颗回归调伏安定又活泼生动的心灵；一双能与古人精神往来的眼睛，和创造当代意义的充满才能的双手。

挺好的。

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人生中的无用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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