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英国人在疫情时会再次提起华兹华斯的诗歌?
撰文|宫子
(实习生彭镜陶对本文亦有贡献)
为何华兹华斯在中国难以被理解
在今年上半年,大概是三四月份的时候,英国的《每日电讯》发表了一幅小漫画,画面中有一辆警车,一个警察拿着喇叭在喊华兹华斯的诗句:
如果你们要出来,
就要孤独得像一朵游云,
不要聚集,
如果必要的时候
可以像水仙花那样群集。
中山大学的朱玉教授提到了这首诗的故事,作为疫情时期的公益宣传,它起到了非常良好的作用。英国人对华兹华斯的这首诗几乎家喻户晓,能够立刻通过诗句理解到它背后所表达的含义。然而,对中国读者来说,华兹华斯的这个诗句貌似缺乏足够的力量与内涵,想要完全理解它并不是那么容易。为什么华兹华斯以及他所代表的浪漫诗人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呢?面对华兹华斯的诗歌,除了表面的浪漫气质,还有什么其他的精神指向?
12月18日,广西师大出版社以“从经典作家进入历史”为题,在北京朝阳大悦城的晓岛,举办“文学纪念碑”丛书十周年纪念沙龙,其中第三场沙龙“浪漫星云:浩瀚的诗心”由《威廉·华兹华斯传》的译者中山大学英语系副教授朱玉主持,邀请了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丁宏为、厦门大学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陆建德、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黄梅和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章燕和读者对浪漫主义的诗学宇宙进行分享。
不仅普通读者难以完全把握华兹华斯诗歌的丰富性,即便是科班出身的专业学生,也很难从华兹华斯的诗歌中获取足够的共鸣。朱玉在闲聊中还提到了另一件事情,“我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课,有一个学生下课就问到,华兹华斯觉得很无聊,不懂为什么大家欣赏他。但是老师也很无奈,他也不能用一两句话把这个说清楚。”
华兹华斯所代表的浪漫主义诗歌,其实并不止表面的浪漫抒情那么简单,他们在那个世纪中经历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与思潮演变,这些内容都非常含蓄地潜藏在诗歌中。他们在湖心岛上围畔而坐,所描述的景物都隐含着特定的社会情绪。
回到开头疫情期间英国警察所广播的那首水仙花诗歌,黄梅表示自己也是在抵达英国后,才真正明白华兹华斯的水仙花为何能有如此深邃的艺术效果。
“那首诗在华兹华斯的诗里大概不是太重要的名作,像我这种对水仙有另外一种印象的异国人,这个场景带来了格外的惊讶和欣喜。后来过了些年,我才有机会渐渐了解到,在英国黄色水仙是非常寻常的野生和种植的花卉,是极其常见的,我才更感觉到了华兹华斯这个景象那一份家常的,植根于那片土地的坚韧而又亮丽的生机,那片生气勃勃的中间有好多更日常而又更坚忍的东西。”
陆建德认为,正是这样的缘故,使得世界范围内在阅读浪漫主义诗歌时,几乎将所有的光环都赐予了拜伦,因为他充沛的情绪可以轻易跨越文化生活的异域感。
“早的时候我们是分成积极的浪漫主义、消极的浪漫主义,华兹华斯是属于消极的浪漫主义。拜伦、雪莱他们是属于积极的。”
华兹华斯的诗歌内核
但无论是积极的浪漫主义还是消极的浪漫主义,在表达自我这一点上,两种风格殊途同归,都是通过诗歌来表达自我的内部变化。在阅读华兹华斯的诗歌时,必须要注意到诗人内心不同阶段的微妙变化,才能理解华兹华斯诗歌中复杂的精神空间。
同时,这种“消极的浪漫主义”也不能简单理解为情绪上的悲观。华兹华斯的消极绝不意味着简单的感伤哀愁。
例如,在一首叙事诗中,华兹华斯描述了一个生病的老人,按照欧洲当时的医疗惯例,他要去找蚂蟥来给自己放血,这是一幕很悲悯的场景。可是华兹华斯看到的并不是愤世嫉俗的愁苦,而是老人身体里遗留的、争取生存的意志力。面对疾病和困境那个老人依旧能够乐在其中,勤恳地劳动、赚钱,这种精神状态给华兹华斯带去了最强的冲击。
另外,浪漫主义诗歌中所表达的“自我”,绝不是普通读者所理解的狭义的自我情绪,它是一个并不封闭的自我,一种经过“自我”而与外部社会发生交汇的通道。
“华兹华斯能够关注其他人,这是一个伟大之处。如果一个诗人总是想到自己的不幸,格局就比较小。像雪莱有的诗一度在英美文学评论界评价稍微低一些,就是雪莱写诗的时候会无形中美化自己。但是华兹华斯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入到普通人的生活,以及普通人面对痛苦时候的坚毅和坦然”。陆建德说道。
济慈诗歌的译者章燕说,在对比济慈与华兹华斯的诗歌后尤其能感受到这一点,济慈基本是个完全指向自我的人,而华兹华斯的诗歌中能看到很多不同的东西。“我总觉得,有批评家说华兹华斯只关注自我,是比较自我和宇宙。但是读他的诗也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他很多诗写到农民,写了很多都是普通乡间的人物,这些人物身上倾注了他的同情和共情,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自我不是一个个人、个性的封闭的自我,而实际上是跟普通的人更为接近和产生同情的一个比较大的自我。”
这一点,在华兹华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序曲》中尤为明显。《序曲》为浪漫主义诗歌树立了一个极高的艺术目标,它并不局限于传统的浪漫抒情,而是对诗歌艺术家提出了突破封闭情感的要求。陆建德提到,其实抒情的中心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变成了一种面对现实的态度。因此,华兹华斯也留下了大量的叙事诗作品,这也足以证明诗人的创作初衷并不如诗歌的文体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华兹华斯总是能观察其他人的命运,而且是特别普通的人。华兹华斯看重这些人的一种坦然面对生活这种态度,就是他们会面临生活里面种种困难,但是华兹华斯写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好像是并不是为自己的困难或者是贫穷所抑制,他们是有一种自控力,不动声色的,来面对将来的生活,而且说到自己曾经经受的痛苦的时候,他们不是多愁善感,过分渲染,而是非常克制。华兹华斯就能够从这种克制里面看到人的一个精神的一个独立性,这种独立性他是特别钦佩的。”
除了这种贫穷者身上所散发的生命意志,驱散多愁善感的坦然态度,朱玉再次提到那首蚂蟥与老人的诗歌时,还讲到了华兹华斯诗歌中不容易理解的另一个障碍。
“在这个诗里面,这样一个拾蚂蟥的人有一个布道者的形象,带给我们启迪和训诫,有一种神性的光芒,诗中写到老人的背景,一些溪水、山川,这些自然景物散发着人性的光辉,带来精华。直到100多年后,等到叶芝的出现,才有另外一位诗人像华兹华斯一样把情感的领悟、思想的力量、心性的灵敏、政治的觉醒和诗意的表达完美结合起来。”
传记的参考价值与反思意义
由于华兹华斯诗歌的复杂意蕴和诗人本身内心成长与具体作品形成的一致性,理解诗人的生平经历,便成为深入理解诗歌的必经之路。
传记有两种不同的风格,一种是印象流的,例如某个朋友真的接触过诗人,于是写一些回忆录之类的文字,另一类是考据型的,搜集大量的相关资料文献,最后完成一本更加客观的传记作品。两类传记各有优点,也各有缺陷,于是,优异的传记作家们就开始尝试将这两种风格混合,在尊重客观事实的前提下又加入一些能让人主观感受到诗人性格与形象的内容。
“再早一点的传记,往往就是梳理那些思想,现在很多传记有些细枝末节开始增多了,让我们读者看到不同的侧面,看到更多的立体的空间。再加上读者群里面,读传记的人也会比较多,至少在国外传记是挺受欢迎的一个题材,这是好的一面。”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丁宏为提到了传记体裁的火热,同时也提醒读者在阅读传记时需要注意并反思的一点——再好的传记也不能直接等于作家本身。
“我提另外一个侧面,给大家打一个小小的预防针,传记本身非常好,尤其是权威的版本,有利于我们了解一个作者。但是大家不要把传记就当成作者本人,因为生活永远不等于文字,这个无论是华兹华斯还是拜伦,他们当时都提到过这个角度,都直接用语言说出来了。他说我是这个人,现在的社会是这个社会,任何人能把这么复杂的现实社会用文字写出来交给后人书吗?就这样一个反思,有这样一个怀疑。拜伦说,将来任何想记录历史的人,包括写传记的人希望你们的文字可靠一点、客观一点、准确一点,否则你都对不起我这个个人。他会觉得,我这个人这么生动,任何一个传记能等于我个人吗?所以我觉得打这个预防针是必要的。”
另外,在阅读传记作品的时候,还要关注其中的反思性。传记所描述的作者的生活状态与人生选择,并不一定全然适用于读者的生存状态,甚至有可能是读者需要避免的。而这种反思价值,也是阅读一本传记所能带来的意义。
章燕认为,阅读传记一定要回到传主所处的历史语境当中。
“所以一定要回到历史本身的多元和丰富这个背景和语境里面,其实他有非常丰富的语境和背景,不是政治和意识形态,或者是一个侧面就能够把它完全概括得了的,所以一定要回到作品本身,回到历史语境本身,也回到生活的经历,回到当时的这样一个环境里面去,才能真正挖掘出它的真实的东西,能有所收获越来越走到深入的思想里面,这个才是我们需要的,不能是跟着国外一个意识形态,咱们又跟着他,我们刚从哪儿跑出来,我们又回到那儿去了,就非常让人觉得很无奈这是我们做文学研究的时候需要关注的一个问题。看外国人或者西方学者做什么,但是我们还要有我们自己的立场和视角,这个是非常重要的。”
撰文|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