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上阳白发人 并序

白居易 上阳白发人并序

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鉴赏：这首诗又称《上阳人》，是白居易组诗《新乐府》五十首中的第七首，是一首著名的政治讽喻诗。本首诗创作于元和四年(809)三月，当时白居易有一奏章《请拣放后宫内人》，和本诗是同时作品，可互相印证。

全诗借一位上阳宫女长达四十余年的幽禁遭遇，揭示了“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悲惨命运，同时对封建帝王强制征选许多民间女子以满足自己淫欲的罪恶行径提出强烈的控诉。语言生动形象，又极富概括力。诗人题下自中注:“愍怨旷也。”“愍”，同情。“怨旷”，指成年没有婚配的人。古时，把成年没有丈夫的女子称为怨女，成年没有妻子的男子称为旷夫。本诗名义上指怨女，实际上是指被幽禁于深宫之中的可怜女子。上阳，指当时东都洛阳的皇帝行宫上阳宫。

全诗共分为五个部分:前八句是第一部分，对老宫女的身世和上阳宫的环境做一个交代;“忆昔吞悲别亲族”到“一生遂向空房宿”是第二部分，追忆往事;“宿空房，秋夜长”到“东西四五百回圆”描写的是宫女“潜配”上阳宫后的情景，这是诗歌的第三部分;“今日宫中年最老”以下六句为第四部分，是主人公的自嘲;诗歌尾声是“上阳人，苦最多”之后的部分，表达了诗人的社会理想。

诗歌用倒叙开篇，先让人看到了一个老迈的宫女和一座早已豪华不在的上阳宫。“入时十六今六十”，表明主人公进宫时间之长。入宫时非常年轻，而如今已经很老了。上阳宫也不再是以前，如今只能看到那一闭多少春的宫门被绿衣监使严密地监守着。几十年幽禁深宫，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本已十分凄惨，岂料还有更不幸者。“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与她同时被征召入宫的其他秀女早已经像残花般飘零、凋落了，唯独剩下她自己。两相比较，她又是不幸中之大幸者。深深的凄凉、悲苦之情在“残”字中缓缓流出。

第二部分中，共八句，表达了两层意思。前四句是少女入宫时与家人分离场面的再现。离别本已让人伤心，而这个上阳女却连哭都不准哭，场面更让人感到悲恸。“皆云入内便承恩”，是对离家即将入宫的上阳女的劝慰，意在减轻她的痛苦，但看过结局之后，这里更多了一层嘲讽的意味。“脸似芙蓉胸似玉”，两个比喻连用，少女的美丽容颜呈现在读者眼前。后四句叙述了上阳女入宫后的悲惨结局。“一生遂向空房宿”，这是宫女最后的归宿。刚刚入宫，悲惨的命运便已注定。

第三部分是全诗的主体部分，诗人用十三句写出了老宫女一生的痛苦所在，这也是“后宫佳丽三千人”命运的不幸。诗人对宫女潜配后生活的描写，采用的是层层展开、步步深入的写法。在“秋夜长”、“春日迟”两节中，诗人先用“秋夜”、“春日”两个时间，总的点明上阳女幽禁生活的漫长。同时诗人又对两个时间，分开进行描写。在“秋夜”中，诗人抓住秋风、暗雨、残灯空房等景色，渲染出环境的凄凉。这样的环境下，衬以主人公内心的孤寂，二者相融，使故事的悲剧色彩更加浓厚，气氛也更显悲凉。在“春日”中，诗人则以景衬情。“宫莺百啭”和“梁燕双栖”本是两个美好的春景，但在这里，诗人拿前者来衬托上阳宫女的不自由，以后者来衬托宫女的孤独，达到了用乐景衬哀情的效果。“老休妒”是说，直到老了才“休妒”。那没老以前呢?那就应该是年年妒、月月妒，经历之辛酸可见一斑。伴随“老休妒”这一过程的，是上阳宫女由希望到失望以至绝望的悲惨一生。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也说明了上阳宫女被幽禁的时间之长。前面主人公还嫌“秋夜长”、“春日迟”，但到了这里，主人公已是“春往秋来不记年”，这种变化与“愁厌闻”、“老休妒”相似，都反映出主人公对目前的生活已经麻木，不再抱有幻想和希望，心如死水，只望月而叹。“唯”突出了宫女的寂寞。“东西”指月亮东升西落，暗示宫女彻夜未眠。

第四部分的六句话，读来语气轻松，又有点调侃的味道在其中，但背后所隐藏的是主人公长期幽居冷宫、无人相伴的悲惨境遇，所表达的是诗人对最高封建统治者无情的嘲讽和批判。这部分说了两层意思:其一，主人公已经是宫中最老的宫女了，并因此从“大家”(内宫对皇帝的习称)处得到了“女尚书”的封号。在上阳官女被幽禁的一生的比照下，“女尚书”这个空衔充分映射出“皇恩”的极端虚伪。其二，外面的世界已是“时世宽装束”了，描眉也变成短而阔了，而上阳宫女依然一副天宝末年的装扮，“小头鞋”、“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让人见笑。主人公对自身装扮的嘲讽中，透出的是无奈的苦笑。这笑看似轻松，实则沉重。正是这沉重的现实处境，给主人公带来了一生的悲哀，也让人感到无比的悲凉。

在诗歌的尾声部分，诗人就上阳宫女的遭遇发出感叹。在感叹中，我们既看到了诗人对女主人公深深的同情，也看到了诗人“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社会理想。吕向曾在《美人赋》中嘲讽了“密采”行为，这里诗人借《美人赋》对广选妃嫔制度进行讽刺，使主题得到深化。

整首诗兼有叙事、抒情、写景、议论等多种表达方式，音韵转换灵活，长短句兼顾且错落有致，语言虽浅显但含义深刻，不愧为政治讽喻诗中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