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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沈昳丽:表演就像一条隐秘的小径,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Image 2021-01-12

前不久,上海昆剧团在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开启了新春巡演的首场演出,由黎安、沈昳丽担纲主演的精华版昆曲《长生殿》深受好评。

国家一级演员、上昆当家闺门旦沈昳丽不仅塑造了杜丽娘、杨贵妃、霍小玉等经典形象,还探索过实验戏剧,尝试过交响诗曲的演绎,近日又出版了随笔《昆曲日知录》

从艺35年,沈昳丽辗转于不同形式的剧场,每推开一扇门,都有不同的景色。她在探索中寻找真正的自己,思索戏剧表演的本质。

昆曲的深层美,在于对情感的控制

1986年9月,对昆曲一无所知的沈昳丽,懵懵懂懂地考进了由俞振飞任主考官的上海戏曲学校,她从5000多个孩子中脱颖而出,成了昆三班的学员。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初入昆曲大门的沈昳丽被唱念做表中的“姹紫嫣红”惊艳了。

刚开始学戏,全靠老师口传心授,老师教一句,学生学一句。从学艺到初次登台,沈昳丽的心境仿佛一出《游园惊梦》,昆曲的美让她觉得妙不可言。

有了一定的舞台经验,静下心来,困惑随之而来。为学而学、为演而演显然不够,她总觉得自己缺少些什么。于是,她如同杜丽娘《寻梦》一般,开始在舞台上寻找自己。

《寻梦》是沈昳丽学得最多、演得最多,也特别钟爱的一出戏。在无数次“寻梦”的过程中,沈昳丽逐渐找到了自己理想的表演状态:“举手投足间可以是多义的,要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里头,让观众玩味。其实,我与角色之间的关系,在不同时段都会有不同的气息相通。表演是为了发现自己,为了体会生命,为了探寻自我的存在。

《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寻梦》《写真》充分彰显了昆曲的典雅,而《离魂》则让沈昳丽真正体会到昆曲更深层次的美,那就是对情感的控制。

沈昳丽演绎《牡丹亭》

《离魂》中的杜丽娘到了濒临死亡的境地,几乎没有什么身段和动作,全靠情感的支撑。这对演员意味着更深层次的要求,外在的唱念做表,必须内化为撑起角色的精神。

“此时,她的内心不仅有悲哀,而且是遗憾大于悲哀,无法发泄,也无法爆发。这出戏的难度就在于想要发泄的时候给予控制。我在20多岁的时候很难体会到这一点,靠多年的舞台积累以及对戏的研究琢磨,才慢慢觉得,情感的控制居然如此重要。

2017年,凭《紫钗记》中的霍小玉一角,沈昳丽获梅花奖

在小剧场里,与观众共同创造

没乱里春情难遣……”灯光亮起,沈昳丽身穿一件白色的欧式古典礼服,戴着面具,坐在舞台中央。《牡丹亭·惊梦》的旋律隐约在舞台上空回荡。在一座下沉式剧场里,观众环绕四周而坐,俯视舞台。沈昳丽摘下面具,站起来,抬头,灯光逐渐亮起,观众这才渐渐看清她的脸。没有《惊梦》唱段的《惊梦》,就这样开始了。观众听到的声音是由多部分组成的,有日本的能乐,有印尼音乐,有电子音乐,还有沈昳丽的即兴演唱。

这是2018年沈昳丽受邀在香港参演实验剧《惊梦:博物馆的故事》的现场。早在2013年,她就通过上海国际艺术节的“扶青计划”,开始了实验剧场的尝试。在实验的路上,她不断找出“条条框框”,破解、再构建、继续破解,循环往复,不停地自我提问与思考,在无法预设的尝试中,考验着自己的表达能力。

2016年9月,上海昆剧团的实验昆剧《椅子》在日本首演,该剧改编自荒诞派戏剧之父、法国剧作家尤金·尤内斯库的同名代表作。在一座无名的孤岛上有一对老夫妇,一个不断编织竹篾,一个整日竹篮打水,两人喋喋不休,但倾诉的对象只有面前的椅子。这天,他们邀请了所有人,并热烈期盼着一位将带来有关人生意义的客人。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见”到了故友、初恋、孩子等。最后,一位客人姗姗来迟,可这位好不容易到来的客人却不会说话……饰演过许多青春貌美的闺门旦角色的沈昳丽在这部作品里演一个95岁的老太太。

《椅子》问世以来,曾在国内外多地上演。令沈昳丽印象最深的,则是在阿尔巴尼亚的一次演出。演到一半,剧场突然停电了,全场漆黑,她跟搭档即兴表演起来——“啊,姥姥,怎么无有光了?”“我看不见了!我们把椅儿搬到台前一些吧。”忽然,观众席透出一道微弱的亮光,原来是一位观众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为演员打光,舞台上的表演瞬间转换成了演员与观众的即兴互动。不一会儿,台下又出现了一束光,接着又亮了第三束、第四束……那一刻,沈昳丽想到了剧中的一句念白:“那灯火阑珊处,便是故乡!”

“这场戏,这场‘梦’,使我们真正感受到了小剧场戏曲的魅力,它不仅是物理空间的概念,更多的是心灵空间的开拓和释放,是创作者与观者共同创造的无限能量。”沈昳丽说。

沈昳丽参演交响诗曲《情殇——霓裳骊歌杨贵妃》

对话

推开那扇未知的门

上观:你在舞台上尝试过形式新颖的实验戏剧、新编剧目,与此同时,你也一直在演绎经典的昆曲闺门旦角色。尝试过大胆的实验戏剧后,回头再唱传统戏,感觉如何?

沈昳丽:我觉得更加自如了。实验戏剧并不是对传统戏的爆破。实验戏剧给我带来的,更多是一种思想的更新,这种思想的更新无形中会带动技巧的进步。当我在实验剧场里把《惊梦》一个字一个字地解构开来,重新演绎,回头再唱传统《惊梦》时,感觉就像抛过光一样,同样一句念白、一句唱,处理就会有一点不一样。

上观:有戏迷曾说,看你演戏,从来不端着,有点像在“玩”。

沈昳丽:我觉得演戏,要有“放下”的心态。我不喜欢端着,总是端着,人就不通透。如果我的状态是不通透的,观众看我演戏,也会有一种“堵”的感觉。只有自己舒服了,观众看我才会舒服。

昆曲是百戏之祖,有着600多年的厚重历史,这些是真实存在的,但我在舞台上并不会刻意去表现这些厚重。不论演什么戏,我在台上都同时呈现着三个自我:想象中的角色,实在的表演者,以及我自身潜在的人格和性情。杜丽娘、杨贵妃、霍小玉、薛宝钗,没有人真正见过,戏剧表演并不只是为了塑造角色,表演还能发现自己,借着这些角色,能体会到潜在的我,理想中的我。

我觉得表演就像一条隐秘的小径,交错岔道后面藏着一个个小小的花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上观:你近年来还尝试走进音乐剧场,演绎了陈钢老师的交响诗曲《情殇——霓裳骊歌杨贵妃》等音乐作品,最近还出版了自己的随笔《昆曲日知录》。为什么要做不同的尝试?

沈昳丽:现在流行一句话叫“人要走出舒适圈”。我从传统剧场,走到实验剧场,再到音乐剧场,包括我这些年一直为普及昆曲而做的“昳丽道场”,我并不是为了走出舒适圈而走出。我觉得与其说走出舒适圈,不如说寻找自己的“合适圈”。这过程就有点像在密室探秘,不知道推开门,后面会有什么在等着我,有可能是通往下一间密室的门,也有可能是一堵墙,或者是一片美丽的花园,关键是能不能找到钥匙,有没有勇气打开那扇未知的门。

上观:你的下一扇门会在哪里?

沈昳丽:我不会刻意去寻找,但是我每一个阶段都知道自己内心强烈的呼唤是什么,我不会因为周边的诱惑改变自己的追求。年轻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身上的标签越多越好,那样显得很华丽。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希望自己能够褪去所有的标签,当别人想起我的时候,我就是我。

我一直在想,唱传统戏也好,新戏也好,最终目的是什么?是丰富观众的精神世界。人总是要走一走停一停的,停下来就是考虑再出发的时候,这个点可以是在家里、课堂上、咖啡店,也可以是朋友聚会等场合,但还有一个地方不要忽略,那就是剧场。通过戏剧,我们与观众一起观照自己的内心,然后再出发。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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