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age

人文初著的上古歌诗

Image 2021-01-13

上古歌诗是《诗经》、汉魏晋乐府、唐宋诗词的源头,是中国音乐文学的发韧。人类情感日益丰富,必须借助诗歌来表达。音乐引领文学发展。通过对自然声响的模仿,人声和器声不断丰富,音乐的表情达意功能日益增强。从乐舞发展到乐歌,社会性情感和表意的比重逐渐增加,随着文字拟声词和感叹词实词不断取代,诗歌与礼乐高度融合。两千多年的上古歌诗实践,为商、周先秦诗歌的集大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一、诗言志

混沌初开,人文始著,口语尚不成系统,文字还远没有发明,诗歌却迫在眉睫,不得不产生了。人类在日益社会化的生活中,产生了越来越丰富的情感。人类最基本的情感有喜、怒、哀、乐,后来有好和恶,再后来又有惧。这七种情感,都需要借助一定的形式进行表达。《乐记》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情感上来了,非得拉长音值,拉高音调唱起来。这便是人类最早的诗歌。诗歌分开了说,歌是产生在诗之前的。王灼说:“或问歌曲所起,曰:天地始著,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

掌握的词语少并没有阻碍情感的表达。“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只要有一个语气词“啊/兮”就够了。深吸一口气,情与气偕,经过喉、舌、齿、唇、牙等“自然乐器”,不断塑造声音的形象,贴切而细腻地表现情感的变化。人声通过高度模仿自然界的声音,不断丰富表现力。有了情感的表达和传播,自然就需求情感的接受和回应。这种情感的交流与互动是通过和声进行的。于是,由单音发展到多音,由横向发展扩充到纵向发展,出现了律和声。人类不得不发明相对统一的高和节奏。先是拍打手、腹、腿等部位,再发展到击石拊石,最后发明了金、石、丝、竹、匏、土、革、木等人工器乐体系,“八音克谐,无相夺伦”,不断完善表达情感的音效。个人的情感演化为社会的情感,升华为价值观和方法论,并与行为相适用。《乐记》说:“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孔颖达说:“乐之所起发于人之性情。”人类早期漫长的诗歌实践,通过声音的高低、快慢、断连来宣示情感、指示意义,逐渐形成一套听觉符号系统。

诗歌随着音乐发展,二言词、三言词、四言词相继出现,诗句越来越长,表达的意义越来越丰富。为了兼顾抒情和言理,在两个语义单位之间加语气助词“啊/兮”。后来由于词语太多,干脆在每一句后加“啊/兮”。最后取消“啊/兮”,用押韵代替。诗歌的语音语义单位最终演化成词、读、韵、阙、篇五级。诗与歌逐渐分离,由偏重听觉形态转向偏重视觉形态,由表情为主转向表义为主。

中国早期诗歌两千多年的发展史见证了这一历程。伏羲氏、朱襄氏、葛天氏、炎帝、黄帝、顓顼、喾、尧、舜、夏、商都有乐舞,当然也会有诗歌。郑玄说:“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但现存上古歌谣《击壤歌》《康衢歌》《卿云歌》《尧戒》《赓歌》《南风歌》等,从其思想内容和语词来看,为后人所伪托。由于史料缺乏,可信的材料不多,《诗经》以外的先秦歌诗,研究者要么避而不论,要么语焉不详,几近于学术空白。

二、诗乐舞

追溯中国诗歌的发展的源头,唐诗才到四分之一,《诗经》才到二分之一。张四维说:“见世之为诗者,多根柢于唐,鲜能穷本知变,以窥风雅之始,乃逆隋而上,极于黄轩。”黄帝是中华礼乐文明体系的创建者,也是中国诗歌的源头。

黄帝制作的三个乐舞《云门》《大卷》《咸池》,分别表现黄帝继位时云的祥瑞、武力征服敌对部落和向百姓普施恩惠的情形,以视觉图腾为主。乐舞试图化解黄帝部落对天神和地祇神秘力量的恐惧,表现部落集体的情感和意志,是礼乐思想的发韧。黄帝时语言和文字尚不发达,并不具备创作诗歌的基本条件。黄帝宗族一直传承到周建国。周武王将黄帝之后封于祝,以传承黄帝礼乐,并将黄帝礼乐吸收到周乐中,周人应该补作了诗歌。孔颖达说:“黄帝有《云门》之乐,至周尚有《云门》明,其音声和集,既能和集,必不空弦。弦之所歌,即是诗也。但事不经见,故总为疑辞。”可惜,黄帝时的诗歌不知何时遗失了。唯有一首黄帝时民歌《弹歌》存世。《吴越春秋》记载:“古者人民朴质,饥食鸟兽,渴饮雾露,死则裹以白茅,投于中野。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绝鸟兽之害,故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之谓也。”这首诗歌二言、四句,简要完整,恐为后世所增饰。对死去亲人遗体的怜惜,视死犹视生,是儒家丧礼的基本依据。

颛顼效法黄帝的《门云》,制作了《承云》,表现继位时风的祥瑞,模仿了风的声音。《承云》运用了“模仿乐器”,通过对大自然声响的模仿,声音也越来越丰富,表现力更强。《吕氏春秋·古乐》:“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承云》以拟声词为主,建构听觉图腾。刘勰《文心雕龙·原道》:“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喾制作了《九招》《六列》《六英》,人声和器乐都得到很大的扩展,乐的规模扩大,并且实现了乐与舞的融合。《吕氏春秋·古乐》:“帝喾命咸黑作为声歌:《九招》《六列》《六英》。有倕作为鼙鼓、钟磬,吹苓、管、壎、箎,鼗,椎锺。帝喾乃令人抃或鼓鼙、击钟磬、吹苓展管箎。因令凤鸟、天翟舞之。帝喾大喜,乃以康帝德。”首先,喾丰富了人声。可能是由于语言文字不够发达的缘故,此前的乐歌只有表现语气与情绪的虚词,喾制作的乐歌写入了实词,表意功能大大加强。其次,喾丰富了器声,增加了打击乐和管乐,节奏感和旋律性得到加强。再次,喾丰富了舞蹈,增加了凤鸟舞和天翟舞。《宋书·符瑞志》:“(喾)使鼓人拊鞞鼓,击钟磬,凤凰鼓翼而舞。”这些乐器断非一人一时能够发明,音乐传说将漫长的发展过程累积到喾身上。喾通过大型乐舞,表达对天神、山川、先祖的敬畏、崇拜与感恩,引导族群的情感和认识,增强族群的认同感和凝聚力。

尧制作和增修了《大章》,以表现先王和自己的德政,可惜歌诗都不存。尧时尚有《康衢歌》和《击壤歌》两首诗歌存世。《文心雕龙·时序》:“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击壤歌》是一首民间歌曲,内容质朴,反映了尧时百姓康乐的情形。皇甫谧《帝王世纪》:“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五十老人击壤于道。观者叹曰:‘大哉,帝之德也!’老人曰云云。于是景星曜于天,甘露降于地。”《尚书传》:“民击壤而歌,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一边玩着击壤的游戏,一边唱着怡然自乐的歌曲,既展示了太平盛世安居乐业的景象,又体现了绝世高蹈的人生哲学,可视作隐逸诗之祖。《康衢歌》则是一首文人歌曲,记载在《列子·仲尼》中。据说尧晚年到康衢微服私访,听到孩子们在唱士大夫教的歌曲:‘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康衢歌》是一首政治讽谕诗歌,一方面赞颂了尧平章百姓的功德,另一方面也敦促尧顺从天命,尽快禅位于舜,确保权力平稳交结。尧听从了朝野的意见,即刻向舜移交权力。这两首歌曲成为后世歌谣的源头。王骥德《曲律》:“自《康衢》《击壤》《黄泽》《白云》以降,于是《越人》《易水》《大风》《瓠子》之歌继作,声渐靡矣。”朱载堉说:“《康衢》《击壤》者,尧之遗音也。”《律吕精义》用工尺谱补度这两首歌曲,有工、尺、一、四、合五个音,循环往复,累累如串珠,词义与旋律并不相干,显得平和中正,古拙质实。

三、弦歌治国

舜制作的《韶》乐中包含声歌《大唐歌》,歌颂尧的功德。《尚书大传》记载:“惟五祀,奏钟石,论人声,鸟兽咸变,于是乃浡然兴《韶》乐于大麓之野。执事还归,两年(讠劳)然,乃作《大唐之歌》,以声美帝,声成而彩凤至。故其乐曰:‘舟张辟雍,鸧鸧相从。八风回回,凤凰喈喈。’”展演《韶》时,表演者头上插着鸟毛,身上披着兽皮,围绕着辟雍学宫,边走边敲击石磬,模拟鸟兽的叫声,居然还招引来黄鹂鸟。《文心雕龙·明诗》:“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可惜《大唐歌》歌词今天保存不完整,只留下描述仪式音乐场域的部分。《史记·夏本纪》记载:“于是夔行乐,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维时维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为兴事,慎乃宪,敬哉!’乃更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然,往钦哉!’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仪式以迎神开场,司乐夔迎请尧及历代先先王降临。尸位们到场后,相互谦让一番,各自就位。鸟兽同舞,乐声齐奏,百官晋谒。此后是颂神乐歌,共三阙:第一乐阙由舜领唱:“陟天之命,维时维几。”歌颂敬奉天命,治国安民,顺时而作,谨小慎微;第二阙由二十二大部族首领合唱:“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明确元首明智、群臣贤良才能国泰民安。第三阙由群臣合唱:“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警诫如果元首缺乏雄才大略,臣工懒惰不恪尽职守,各项政务就要驰废。乐歌一阙唱天命,两阙唱人事,以人事为主。后面二阙一正一反,主题明确:元首要选贤举能,明确分工,充分授权,才能实现有效治理。《九招》可以看作是黄帝《云门》、颛顼《承云》和尧《大章》的增修版,实词取代感叹词和舞蹈成为表意的重要手段,反映了语言文字取得显著发展。

舜制作了《南风歌》,宣扬新的家庭价值观,开创了弦歌治国的模式。《孔子家语·辨乐解》收录《南风歌》词二章四句:“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这两阙歌词颂扬了南风温暖滋润,人们蛰伏了一个冬天之后,总算可以出户活动了。冬去春来,南风扑面而来,万物滋生,欣欣向荣,蛰居的愠怒一扫而光。《乐记》描绘了“大乐与天地同和”的景象:“天地欣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然后草木茂,区萌达,羽翮奋,角觡生,蛰虫昭稣,羽者妪伏,毛者孕鬻,则乐之道归焉耳。”歌词运用赋比兴的手法,表现更深层的内含。《南风歌》同时喻示了舜的孝道和德政。蔡元培说:“家长制度,盖至舜而吾民族固有之伦理思想,已有基础矣。”冬天蜗居一室,生活单调,饮食困乏,难免产生各种消极情绪,滋生怨恨,引发纠纷。舜歌颂南风解愠,主张家庭社会宽容和解,不无道理。舜以孝道被举荐,在各种考验中,舜对父母孝,对朝廷忠,对百姓仁,舜的美德赢得越来越广泛的支持。舜以人伦价值体系为基础,建立起家庭、宗族、国家三级价值体系,实现社会和谐稳定。《南风歌》的伴奏乐器有打击乐和弹拔乐。舜用鸣球作打击乐,象征天帝的法器,以强化乐歌的神圣性。朱载堉《律吕精义》外编卷八收有舜所作《南风之诗》(见谱例)。歌词为“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阜吾民之财兮”二十五字,不分章,不分句,不组词,配以工、尺、—、四、合五个音,一字一音一拍,循环往复,吟唱五遍,刚好每一个字都唱了五个音,谓之端如串珠格。没有语义重音,格律与旋律无关,类似诵经。《魏氏乐谱》收有《古南风歌》(见谱例)。在乐歌前面拼凑了一大段引歌,暂且不论。正歌分两章,旋律一致,每章两句。有八个音高:合、四、上、尺、工、五、六、仩;有四种节奏:两字一拍,一字一拍,一字拍半,一字两拍;语义重音与节奏切合,有较强的叙事性与抒情性。

禹命皋陶制作《赓歌》。《史记·夏本纪》记载:“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维时维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为兴事,慎乃宪,敬哉!’乃更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然,往钦哉!’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赓歌》有三阙歌词,表现元首开明,臣工尽职,互相谦让,不忘警策,为百姓谋康乐的朝堂气象。

四、遗佚与补作

周补撰或重修了上古歌诗的词。王灼说:“孔子之时,三皇五帝乐歌已不及见,在齐闻韶,至三月不知肉味。战国秦火,古器与音辞亡缺无遗。”梅鼎祚说:“昔葛天《八阕》,爰乃皇时,黄帝《云门》,理不空绮,尧有《大唐》之咏,舜造《南风》之诗,大禹成功,《九叙》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怨,其来久矣。”由于早期的记录水平有限,再加之后来的传承受到阻断,上古歌诗的词与谱大多遗失。后代文学家元结、皮日休曾补作过上古歌诗。元结说:“乐声自太古始,百世之后遂无古辞”,补作伏羲至商十代《古乐歌》凡十首。后世对上古歌诗进行辑录。对于梅鼎祚说:“今故特录古歌,庸置首简,其他琴曲歌謡,后各类次,不复繁兹。若夫涂山歌于候人,有娀謡乎飞燕,夏甲叹于东阳,殷氂思于西河,凡斯之属,名存辞佚,亦具纪焉。”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先秦诗收歌七十八首,另有谣、杂辞、诗、逸诗、古谚语若干,载其出处和本事甚详,但不录乐谱。

周补录或重度了上古歌诗乐谱。后世间有套用俗谱和补度谱。《乐记》:“《齐》者,三代之遗声也,齐人识之,故谓之《齐》。”《齐》即三代遗乐,到子贡时还有乐人可以识其谱。可惜在春秋末年遗佚了,仅有《商颂》编入《诗经》中,得以传承。左克明《古乐府》:“上古帝王之世,徳化下洽,民乐无事,故《击壤》之老人、《康衢》之童子、与夫《卿云》之瑞,《南风》之时民,莫不因之而成歌。其后风衰雅缺,而妖淫靡曼之声起。”今见上古歌谱,有些套用了民间俗曲。何塘说:“古乐之不传也久矣。然其始终本末,则略见于《虞书》之数言,而律吕声音,则犹存于俗乐之制作,顾观者不加察耳。”还有一些为文人补度的古琴曲。后世的补度,少有正本清源之作。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阅读
转发
点赞
评论
加载中...

相关新闻

取消 发布
欢迎发表你的观点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