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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记忆】“补白大王”郑逸梅的另一身份:“养和村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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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落成,便不会伸缩增减。那其中的房间,却越住越小,可能吗?1981年,一位摄影师在朋友引见下走进郑逸梅的家,只见“朝北的小小亭子间里……主人郑逸梅穿着中式罩衫套棉袄”,木板单人床的周围“堆满了书籍报刊”。在来访者的印象里,估摸着“那房间不过10平方米左右”。

1986年,郑逸梅加入上海作协,沪上记者走进他住的亭子间,记录下屋内的样子是“三面是书架,满了。书架前的水泥地上,堆着也是书,用旧报纸整包扎着,临窗放一张大写字台”,除了木板单人床之外,还有两把椅子和一把藤椅。

到了1991年,又有文化人士造访郑逸梅家后写了印象记登报,文中写道:“老人的床上除了文稿就是收集多年的旧报纸,不知道枕头在何处了……书都堆到床底下的地上了。”印象里,那小房间也不过“六七平方米大”。曾经被来访者提到的两把椅子,现在也只见一把。因为另一把上也开始堆书,不久,就被书淹没了。

从1981年到1991年,郑逸梅的房间,能从10平方米缩水成六七平方米吗?

郑逸梅的孙女郑有慧知道,20世纪40年代祖父在养和村一号安家后,朝北亭子间的面积是12平方米,从无变化。

之所以随着时间变迁,亭子间给友人留下越住越小的印象,无非是因为祖父为了弥补“文革”被抄没藏书的遗憾,大量藏报、藏书、藏物,以至到后来小屋内几乎令人无处下脚。

而祖父却觉得,这是天地间最宽敞的地方。

沈建中摄

今天的普陀区辖地,从元代以后开始真正热闹起来。

地方志显示:随着真如寺移建今址后,居民骤增,形成市镇。到1899年时,公共租界扩大到西郊静安寺至小沙渡一线。外商利用水运之便,在吴淞江南岸兴建各种工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我国的民族资本家开始在这一带创办面粉、纺织、机器等厂。工人日增,不少工厂主便在附近造起了一批批工房,租借给工人及其家属居住,还建造了一部分质量结构较好的楼房,租借给厂里的行政管理、工程技术人员及其家属居住。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大批外地来沪谋生者不断涌入,居民激增,住房日趋紧张。由此,不少房屋营造商应时而生,有些厂主也兼做起房地产生意。在20世纪30年代,于劳勃生路(今长寿路)、戈登路(今江宁路)两侧造起了一批结构较好的里弄式住房。这批住房为砖木结构二层楼房,或新、旧式里弄,或新、老式石库门住宅,有的带天井、阳台,有的配有厨房及卫生间。弄堂多以吉祥词命名,如宗德坊、光裕坊、永安里、裕庆里、光明村、致和里、泰来坊等。

长寿路、江宁路口的养和村(即长寿路160弄及沿路154—158号、162—166号),便也在当时出现。它于1935年由建筑商王氏集资建造,系新式里弄砖木结构二层楼房8幢。此时,也是郑逸梅因为在上海国华中学任副校长,而决定把家安在学校附近长寿路的当口。

郑逸梅自幼失怙,由外祖父养大,17岁就开始为报刊写文史小品,21岁进江南高等学堂。他在上海影戏公司工作,编撰字稿及说明书,参加南社,并相继在报界和教育界工作。大约在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国华中学停办后,郑逸梅用遣散费在养和村购置一栋三层楼房,从此在这里一直生活,直至四世同堂。他也在多所中学授课之余,笔耕不辍,以报刊“补白大王”闻名。

补白,是报刊铅印时代特有的产物。由于当时稿件均以毛笔或者钢笔在稿纸上手写,再交由排版工人排版。有时难免在文章到位后,版面上还出现一块“天窗”。能否在短暂的时间内,以规定的字数不多不少地填满这块“留白”,无疑是一种镣铐之舞。不过对郑逸梅来说,却似驾轻就熟。

奥秘,正来自郑逸梅的藏书。由于博览群书,博闻强记,他总能用信手拈来的补白随笔小品为报刊救场,让他有了“无白不郑补”之誉。而他满肚皮的文史掌故,化作报刊上的寥寥数语,短小精练,以少胜多,也以独特风格,让自己的文名独立于当时强手云集的报刊业。

郑逸梅晚年四世同堂

60岁这年,郑逸梅有了孙女郑有慧。对于从小在老人身边长大的郑逸梅来说,昔日一老一少做伴的熟悉场景,在养和村里重现了。只是,过去是郑逸梅的外祖父带着年幼的郑逸梅去买《苏黄尺牍》《吴梅村词》《夜雨秋灯录》《昭明文选》,现在是当了祖父的郑逸梅带着小孙女来念《醉翁亭记》《前后出师表》《赤壁赋》和《陈情表》。

《陈情表》里,李密写祖母抚养之情:“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这是古人的肺腑之言,又何尝不是郑逸梅人生童年和晚景的写照。

郑有慧记得,有一次自己在家受母亲训斥后,匆匆吃过晚饭,就拿着小板凳坐在木栅栏门里面,小手托着下巴,一直等啊等啊……差不多近一小时后郑逸梅进门了,小女孩就一头扑到他怀里抽泣起来。祖父饭也没吃,即带着孙女在附近的新华书店购买了十来本新书,有《没头脑和不高兴》《小朋友》《儿童时代》等。小孙女破涕为笑了,祖父才牵着她的手回家。等到郑有慧大一些,祖父便带着她拜访一些书画名家,如胡亚光、谢闲鸥、唐云、陶冷月、申石伽、顾飞等。

“阿爹”爱自己,郑有慧是知道的。但2020年,为纪念郑逸梅诞辰125周年,郑有慧整理祖父昔日的日记时,看到祖父记录下关于自己的细节,她以前却不知道:

“十月一日,晴,凉。今日国庆,抱有慧观游行……”

“二日,晴,凉。购菜,抱领有慧,有慧甚恋予,甚至乳母喂乳,闻予声即舍乳欲予抱……”

“廿七日,晴,较凉。入市购菜,抱有慧……”

“廿八日,晴,凉。购菜成为例行公事颇感厌倦。抱有慧,上午授两课,下午教研组学习……”

短短几句话,叫已经65岁的孙女流泪了。

郑逸梅和郑有慧

郑逸梅和郑有慧的女儿

为了让独生子一家的生活更为舒适,郑逸梅把住所里的23平方米的大房间让给了儿子一家,自己住进12平方米的亭子间。这样一住,就住到去世。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人以张问陶题咏梅花的“铜瓶纸帐老因缘”之意,为亭子间取名“纸帐铜瓶室”,周退密为他写了书斋名。

曾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等“阿爹”的郑有慧长大、成家,做了母亲,自己的女儿也和她幼时一样住在养和村。四代同堂的生活,让房子显得有些拥挤了。有一次,电视台上门要采访、拍摄郑逸梅,因为屋内实在太小无法摆放机器,最后只能和弄堂正对着郑逸梅亭子间窗口的邻居打招呼,到对面这户人家,从他们家拍摄了郑逸梅的生活。

屋内腾挪不开,老人却自得其乐。郑有慧记得,祖父藏着一整年、一整年的报刊合订本,藏着许多书画和书。因为住在养和村1号,他就和朋友戏称自己是“养和村村长”。

改革开放之际,“村长”已经年逾八旬,似乎想要把失去的时光和书弥补回来一般,他几乎每天伏案,日写数千字,自1980年至1992年间共出版各类单行本(套)27本,在报纸杂志上撰写文字共约500万字之多。

直到去世那一天早上,他都在写一篇关于潘天寿的文章。这是一篇篇幅达5000字的文章,郑逸梅分三天写,终于写完的这天晚上,他放松下来去儿子房间看电视,夜里脑梗去世。

失去“村长”的养和村,几年后就面临动拆迁的命运。由于道路拓宽工程需要,养和村第一排被拆除,养和村1号最先消失在了新拓的长寿路里。

此后,绕了几圈后,郑有慧又把公寓买到了长寿路边上。到了祖父当年带年幼的自己买书的年龄了,郑有慧想,现在,她似乎更能体察老人的心:那时候的饭菜或许不合爷爷的口味,但爷爷从未说过一句话。那时候天气热,爷爷的亭子间更热,可装空调时还是装在了大房间里。爷爷总是一声不响,打赤膊在亭子间写作。直到家里装了电话,爷爷拿起电话,第一通打给了顾廷龙。

他们都是用文字在时间长河里画出航标的人。尽管人事代谢,但文字留存。与过往有关的记忆和文化,便也都在。

郑逸梅(1895—1992),出生于上海江湾。郑逸梅先生自1913年起就在报刊发表文字,至耄耋之年仍然挥笔不辍,被誉为报刊“补白大王”。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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