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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咸阳城遗址发掘领队许卫红:兵马俑陪葬坑在秦史的记载中名不见经传

Image 2021-01-22

文 / 许卫红

01

我发掘的将军俑

截至目前,兵马俑发掘了共计千余件陶俑。有九件高级军吏俑被俗称为将军俑,分别出土于一号坑和二号坑。

将军俑头戴像两个犄角一样的冠帽,前额刻有缕缕抬头纹。体型略胖,腹部微挺,有“将军肚”。甲衣腹背之处的甲片很小巧,像鱼鳞一样,排列得密密麻麻,四周有一圈彩绘,前胸、肩膀、后背还有7到8个花结。

我参与发掘出土的百余件陶俑中,有一件是将军俑。很巧合,这件将军俑正好是所在区域发掘的第9件,编号是G9:9。(前缀G9是指出土区域,第九过洞。)

“老九”成为我们对这件俑的昵称。擒贼先擒王,老九身份高,挨“刀”多,身首异处,“死”得悲壮。尤其是头部,严重残碎,碎块几乎不超过巴掌大,残片散布范围涉及6平方米。老九的躯体部分原本应该面向正东、双足立正,即使后仰倒下,脚丫子也不可能乾坤大挪移。而实际我所看到的情况是,它脚下的踏板主要碎成两块,东西错位3.1米,一只脚足尖朝向东北,塞进前乘车的车厢下,另一只脚伸进第二乘车的陶马肚子下,足尖朝向西北。

将军俑(摄影:赵震)

这种移位若非人为就绝对是鬼使神差了。相对于一般士兵俑,它的损毁重点集中在头部,恐怕难以用激情犯罪来解释。谁和它有不共戴天之仇?项羽的军队恐怕难辞其咎。

老九的头残碎,足移位,中间这一大部分却比较完整,尤其是甲衣四周的彩绘。在狭窄空间内既要保证彩绘不脱落,又要保证三五人的力气足够一次将其抬起,我想不出周全的挪移办法。他留守原位时间最久,相邻兵俑纷纷进入修复阶段,离开了他们的长官,光杆将军“坐阵”俑坑,形单影只。“通体彩绘保存极好,移位难度极大”,我向领导请求支援。

挪动陶俑残片是体力与脑力结合的劳动,一般选择在早晨进行。“早饭咥了俩馍,干活有劲。”师傅们经常这样打趣。

一截俑腿,一个人托举递上来,静止状态下坚持不了几分钟。“你麻利点!把人举得狰(陕西方言读zèng,累的意思)滴!”有的陶俑躯干部分从胸到腹下浑然一体,从过洞到隔墙,再转移到修复区,全体总动员,托举哥,传接姐,依次布好阵型,扶梯上铺好软垫,缓慢地插在陶俑与地面之间的空隙中,慢慢将陶俑挪至扶梯躺好,抬起形似救护队的担架。稍小的残片由一人双手托举,“拿好,拿好,我松手了啊!”另一人双手托接,不能用单手拎,以防突然残断。整个环节中每个人都得拿出吃奶的力气,若是惜力偷奸耍滑,出了纰漏将酿成大祸。

属于同一件陶俑的陶片尽量同一天提取,认陶片是首要的功夫。理想主义者说:“把陶俑残片一件一件取出来就行了呗。”实际上,陶俑四分五裂,残片广布,不同个体的残片互相掺杂,这个拼图的活不好干。

在这一方面,老工人们的技术过硬,端起左臂残片,脑子里马上反应右臂在哪个位置见过。“这是××号的手指”,“这是××号的脖子”,残片断茬一碰,八九不离十。拼图也需真功夫,没有三五年的实践,难练就。

在我的印象中,爱荣姐拼图的技能最突出。她性格外向,爱说,牢骚话多,如果突然不吭气,目光呆滞,一定是开启了残片检索模式。相隔几米远的两块残块合体成功后,爱荣姐爽朗大笑,甚是得意。从1974年兵马俑发掘开始,直到2014年因病去世,她以临时工的身份在考古队干了四十年。

拼好的陶俑

2017年夏季,我和老九重逢了。他已经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残片的拼、粘、接工作已经完成,脱落的彩绘局部被贴回原位,头复位,双手交握于腹前,端正站立。泄愤式的砸击给它的面部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缝,有点破相,倒也无伤大雅。从发掘到最终修复成为供大家观赏的展品,整个过程历时五年。

办理好参观手续之后,我径直走到他所在的展柜前。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对老九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02

巧制衣装伴将军

尽管老九被毁坏得非常严重,但除了彩绘处理起来有点困难,确定身份并不费劲。这类身份的陶俑衣着打扮特点明显,冠、铠甲、长袍都是同款。

一般士兵俑或者扣一顶软塌塌的单帽,或者干脆啥也不戴。而将军俑头戴冠,冠顶有两个像羊犄角一样的冲天圆筒,文献称其为“鹖冠”。鹖,一种勇猛的禽类,善斗。古装戏如穆桂英挂帅,武将戴雉尾冠,插两根长翎子,就是这个意思。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戏剧中的羽毛很长,又五彩缤纷,增添了武将们的勇猛气势。

所有陶俑都穿有内衣,或为裋褐或为长襦。一般士兵俑只有一层,长度到膝盖或者更短;将军俑不仅层数多,也更长,到了小腿部分。衣服长短标识身份,短衣服向来是劳动者的装扮,长袍大褂干不了活。

大部分陶俑都披甲,由于军种、职责、地位不同,样式繁杂。驾车的御手俑重点防护手臂,骑兵俑重点防护上身。将军俑的铠甲,中间是细小的甲片,像鱼鳞,因此被称为“鱼鳞甲”。鱼鳞甲中心位置的甲片材质是金属,其他款式的甲衣应该是兽皮。当然这些都属于推断,毕竟兵马俑只是雕塑品,并不是秦代铠甲的实物。

做出这种推断,既考虑了外形,又参考了彩绘的颜色。甲片外表刷褐色或偏黑色的大漆,黑色即玄,古代有“玄甲”之说。秦始皇陵园出土的大量石质甲胄,其中有两领甲衣也被认为是“鱼鳞甲”,比一般的甲衣多用了近200块石片,可见秦军铠甲确实有分类。

花结及包边彩绘

小甲片的灵活性好,如果以金属材质来做,防护性能显然要优于兽皮,但是金属片动起来难免会割伤皮肤。因此,鱼鳞甲的甲片只用在腹、腰两处,其余部位仍然用兽皮,整体甲衣的外缘还有精致的包边。

一点一点把包边清理出来,满目充斥艳丽的彩绘纹样。有的纹样和湖北江陵楚墓、西汉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织物相同,是规矩的几何纹,二方连续或四方连续构图。有的纹样很零散,用色也随意,织机织不出来,应该模拟了绣品。

铠甲缀合需要缝合线,这点在陶俑塑造上也有体现。我清理的时候仔细研究“缝合线”,发现彩绘的雪青色中夹杂有很纤细的红丝。在实际生活中,杂色丝线叫缗线,是合股的丝绳。有学者推测秦代铠甲的缝合线原料是动物筋,这不对。

鱼鳞甲衣防护性能好,刺绣包边美观又舒适,这样的铠甲绝非一般人能披挂。最精彩的是,将军俑铠甲的前胸、后背、肩膀上还都有花结,随风飘拂散开,是一种很写实的刻画。

如果不是亲历了发掘,还有一个细节我绝对想不到,那就是雪青色的缝合线和纯红色的缝合线呈交错状分布。一点一点剔除泥土时,我好像看到了秦军甲衣的缝合线是怎样地出针、入针,随后脑洞大开。是服劳役的女人缝制了这件甲衣吧?她是以何种心态在穿针引线?她有家吗?想过逃跑吗?

她无处可逃。秦国有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每个人都必须在户籍科上户口,不需要呱呱坠地后马上去办理,基本是15~16岁正式入籍(睡虎地秦简《傅律》),黑户当论罪受罚。凡登记在国家户籍系统里的人口统称为“编户民”,编户民不得随意迁徙,国家对逃脱名籍的流窜犯进行严惩。若游士滞留而无凭证,所在的县罚一甲;居留满一年者应加诛责。符,即通行证,形式为竹片或木牌,用以登记姓名、职务、籍贯、年龄、身高、胎记、面部有没有痦子,肤色是白是黑……总之要有识别性。若有敢走后门帮助他人出境或除去名籍的,要付出罚为鬼薪或城旦的代价。

成语“作法自毙”,说的就是户籍制度的始作俑者商鞅。在最后受到诬陷和猜忌的关键时刻,他准备东逃魏国,途中欲宿客舍,办理住宿登记拿不出有效的户籍证件,被客栈老板拒之门外。到了汉代,户籍制度继续实行,经常打击那些“脱亡名数”的王侯、官吏与豪强。汉景帝四年(公元前153年)规定“复置诸关,用传出入”,“传”即今天的身份证或者介绍信。(《汉书·淮南厉王传》)

如今老九威风凛凛地站在展厅里,而我却在悲怜着巧手为他“缝制铠甲”的人。

03

秦代雕塑大师

修复完成的老九,气宇轩昂,五官端正,身材匀称。没有塑造失当的“先天不足”,也没有搬运过程中因交通事故带来的“骨折”。除了因“蓄意谋杀”造成的脸部“破相”,以雕塑作品的角度审视,身体比例非常符合真人的生理结构。

从艺术品制作技艺上讲,完整的人体雕塑比单独的头像、胸像要难做得多,高于1.2米的人体很难把握比例。秦俑士兵身高一般在1.7~2米,又是数千件的批量创作,难度可想而知。

每一位参加制作陶俑的工匠都能掌握人体比例结构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世界第八大奇迹”,兵马俑名气太大了,赞誉中已经掺杂了泡沫。说陶俑有瑕,我的内心纠结不安,可考古研究是一项严谨的科学工作,必须跟着材料走,有一说一。发现陶俑有瑕的表面现象,接着要分析成因,这又是一个令人纠结的过程。我这样认为:

一、陶俑本来就是象征,俑即偶人,像就行了。

二、秦始皇陵的修建历时三十余年,征调人次有七十余万,参与陶俑制作的人员应该有三个梯队。

梯队1:工师。即专门从事制陶生产的技术人员,水平高。

梯队2:学徒。秦朝各种行业都有对学徒的培养规定,“新工”由“工师”负责教授,学业成绩有高有低,学期一般为两年。而且是边学边干不脱产。

梯队3:临时工。这些人的身份比较复杂,大致包括隶臣、下吏、城旦、隶妾、更隶妾、小隶臣妾。这之中有轻微犯罪的刑徒如城旦,有官奴如更隶妾。

一个“更”字的存在,隶妾的身份便出现了变数,职业非常不确定。她们是由官府提供的劳务派遣人员,本质上属于官府所有,无人身自由,在官府不需要的时候由官府出面租借给私人做劳务输出。就像是一块砖,没有固定岗位和专业技能,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由于经常变换工种,专业技能差,政府规定这种人的劳动定额只需达到长期工的1/4即可。

不同梯队,技术水准自然有差距。

三、即便是秦代的工师,也没有学习人体结构的机会。中国古代不曾以美术培训为目的对人体进行解剖,有机会偶尔参与解剖人体的人,主要是医生。时至今日,中国人还是不太能接受死后再被开膛破肚。

甚至是裸体素描,也是直到1912年刘海粟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才开始的。秦代陶工对人体的比例结构不熟悉也不奇怪,有些陶俑存在比例失当的问题,正是时代的局限。

不过,将军俑的身体比例不存在失当的问题。测量得出的数据基本符合民间流传的一些绘画口诀,比如“三庭五眼”“一肩担三头”“三拳一肘”。三庭就是把脸的长度分为三等份,从前额发际线到眉骨、眉骨到鼻底、从鼻底到下颌各占长度的1/3。看来将军俑的制作人是陶工中的大师级人物。

陶工署名(摄影:张天柱)

中国的历史文献都是王侯将相的传记,整个兵马俑陪葬坑在秦史的记载中都名不见经传,更何况是陶工。袁仲一先生从事秦始皇陵考古一辈子,他找到了考古根据,为这些人立万扬名。

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礼记·月令》)

公甲兵各以其官名刻久之,其不可刻久者,以丹若髹书之。(睡虎地秦简)

陶俑上一些隐蔽的地方刻画或戳印有文字、数字和人名,对应了秦代“物勒工名”的手工业管理制度。产品需要标明制作者,尤其是国家公器,从部长、厂长到工人,三级责任人逐层注明,如果没法刻,就蘸红漆写。袁先生说,前面的字表示陶工的来源地,后面的字是人名,代表了当时制作陶俑的师傅级工长。

比如“咸阳衣”即来自咸阳地区的陶工,名字是“衣”;前面第一个字是“宫”的,来自中央官署,是主管烧造砖瓦的“宫司空”,如“宫朝”“宫得”“宫臧”;还有少部分出身于右司空和将作大匠。

“宫”字类陶工来自“央企”,好像能独立承担将军俑的制作,不像有瑕疵的陶俑,制作者来源地比较复杂,甚至有一件陶俑刻有三处地名,令人不解其意。

陆续发现的103位工长中,我有点偏爱“衞”。发现它是在一个酷夏的中午,当时俑坑里非常闷热,我陪西北大学可视化研究所的师生加班做扫描,昏昏欲睡间不知怎么就突然在陶俑腋下看见了字的笔画。哈,缘分吧,我的名字中也有“衞”字。

(本文节选自许卫红所著《考古有意思:秦始皇的兵与城》一书,由中信出版集团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考古有意思:秦始皇的兵与城》

许卫红

中信出版集团

2020年11月

兵马俑一号坑第三次发掘和秦咸阳城遗址发掘领队许卫红30年考古“寻秦记”,根据秦兵马俑近30年及秦咸阳城遗址60年的考古发掘成果,拼合出史书上缺失的秦国匠人、军官、公务员、贵族的真实生活场景,发现秦国崛起的秘密,秦人的细致浪漫、超前的环保节约理念以及对外来文明的兼收并蓄。

真正的考古一线,有太多小说家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来的趣事。秦朝的“中央银行”的造币机竟然是在砖厂垃圾堆被发现的;为了最大程度地保留兵马俑彩绘,医用手术刀替下了考古手铲;考古专家和村民喝酒,跟盗墓者争文物,与建设方抢工期,在挖掘机铁爪下抢救秦砖,向房地产老总讲述管仲的城市建设理念……

在博物馆柔和灯光下展出的是国宝,而不被人注意的烂土、残砖、石块同样镌刻着独有的秦国密码。考古从来不是为了探宝,而是透物见人,与古人对话。无论是展出的精美文物,还是无法移动的遗址遗迹,考古人都亲手抚摸过,研读过,唤醒他们内在的生命力和鲜活的故事。

华文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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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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