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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感怀风流雅致,一边关怀挨饿的人

Image 2021-01-23

人聪明,成功的可能性总是更大,白居易很聪明。小小年纪,他就以一首离离原上草获得大诗人顾况的好评,开始小有名气。

不仅作诗有天赋,考试也一路顺风。虽然没法跟二十岁进士及第的柳宗元相比,但二十九岁就中进士的白居易,也是那一届十七名进士里最年轻的。考虑到大约1/60的录取率,白居易算得上是当之无愧的人中之龙。

但白居易真正出名,还是在他写出代表作之后。公元806年,时任盩厔(周至)县尉的白居易写下一百二十句的《长恨歌》,从此声名鹊起。当时的歌妓自高身价,理由便是我能诵白学士《长恨歌》,怎么能跟一般歌妓一样?陈寅恪说《长恨歌》“为当时之人所极欣赏且流播最广之作品”,所以千载之下仍为华夏传诵。

但白居易后来却不怎么待见《长恨歌》,他更希望自己另外的诗为人所追崇。在给老朋友元稹的《与元九书》信中,他说我的诗被人所喜爱的,不过杂律诗和《长恨歌》那些作品,而时俗所重视的正是我所轻视的(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白居易自己看重的是讽喻诗,例如这首写于公元809年、被收入后世中学课本里的《卖炭翁》。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卖炭翁》的价值,并不仅仅因为它书写底层民生疾苦,更因为白居易的表达技巧。也就是说不仅在于写什么,更在于怎样写。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正常人的状态,都以头发乌黑手指白净为佳,而烟熏火燎的卖炭翁却刚刚相反。两鬓的苍苍,其实是木炭刚烧好时上面那一层灰白色的炭灰。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卖炭只为求温饱,也就是最低的生存标准。明明衣衫单薄,为了卖炭却希望天越冷越好。对寒冷有多希冀,现实就有多凄惨,寥寥数字读来一字一泪。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总算天遂人愿夜来大雪,于是一清早就急着驾车上路。虽然身处泥泞,但眼看即将卖炭得钱、辛苦得偿。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翩然而至的宫廷使者,跟牛困人饥形成鲜明对照。既有书面命令也有口头警告,于是牛就往长安城北的宫殿前进。回不是“回转、调头”之意,而是“运转、运行”之意。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一千多斤炭,可以推断出卖炭翁之前要砍多少倍重量的木柴,这些劳动换来的是牛头上的绫和红绡。据学者吴思考证,唐代以钱和绢为货币,宦官拿丝织品买东西很正常,问题在于给多给少。据吐鲁番出土文书记载,当时中等质量的木炭每斤约1.5文钱,中等质量的绢价每匹460文。按此比价估算,千斤木炭价值3.3匹绢,而宦官只给半匹红纱一丈绫,折绢1.5匹,相当于打了4.5折。

《卖炭翁》是白居易50首《新乐府》组诗的第32首,陈寅恪称赞说跟杜甫的作品比一点也不惭愧。其他诗在结尾处都有作者的观点议论,这首没有。诗的前半阙写一个穷苦人的矛盾和希望,后半阙宫使出场之后再没有他的一点气息,憧憬、胆怯、悲哀、绝望连卖炭翁的一切痕迹都被权力干干净净地抹掉了,于是诗人也无声地留白。

白居易的理想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但目睹了好友刘禹锡的被黜、宰相武元衡的被刺、经历了自己也被贬谪去江州的低谷之后,白居易中年之后渐以声色自娱。而后世对此颇有微辞:不是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吗?于是也有人认为白居易的悲天悯人只是道貌岸然,“你可以去泡妞,也可以让我们背你的《卖炭翁》,但你不能让我们一边背着你的《卖炭翁》、一边目送你泡妞吧?”

其实一直都存在两种不同的取向,一是“为人生而艺术”,一是“为艺术而艺术”。认为文艺诗歌应该济世救难的人,往往看不起诗人的伤春悲秋,嘲为无病呻吟;认为诗歌以审美为先的人,往往厌烦拿文艺当武器的道学面孔,更憎恶披着所谓诗歌外衣的宣传口号。似乎专注现实就无法抒情、感怀风花雪月就无暇济世救人,两者必然水火不容 。

但在大诗人那里,这种矛盾是不存在的。白居易既可以写“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记述民生疾苦;也可以写“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感慨直击人心;既能终生怀念初恋湘灵,“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人过六十也不避讳春药出场,“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他一眼见内、一眼见外;既能体察一己小我的风流雅致,也能对草根下层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放眼天才辈出的唐朝诗人群,白居易这样的其实罕见。

就《卖炭翁》而言,千余年来震撼人的并不仅仅是展示苦难关怀,也在于白居易展示关怀的方式是诗歌的方式:遣词造句平实无华,谋篇立意雅俗共赏。虽然写诗求老妪能解的传闻迹近附会,但白居易确实更关心诗能否为更多人所理解,而不像韩愈那样精心寻求艰涩字词和生僻典故。让更多的人读懂诗、以此推动社会进步,并不意味着诗歌的降级。

如果不把艺术仅仅理解为少数精英的自娱自乐,诗是可以同时既为人生也为艺术的,代底层发声的《卖炭翁》就是例证。时代虽然进步了,但人间疾苦却并未消失。无论是唐朝时的悲惨卖炭翁、还是当下的千万打工人,诗人的眼光只要不局限在自我的一方小天地里,总会看到许多沉默而挣扎的人。相比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更难得的倒是穷也心系天下、达也独善其身。

主要参考: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商务印书馆

吴思《宫市模型:重读》,《炎黄春秋》2011年2期

蒋勋《蒋勋说唐诗》,中信出版社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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