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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时幽赏】归乡:此心安处是吾乡『明月几时有』(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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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归乡便成了所有人口中心里永恒的话题。

人年轻时不知何为家乡,总是到离乡后,在年复一年腊月里的企盼、奔波、团聚、惜别中,家乡的概念,才一点一点被描画清晰。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离开家到北京读大学,父母一直送我到了学校,安顿好一切之后,两人若无其事地说:“丫头我们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我也当真是在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就那样轻松地挥了挥手,和新认识的同学说笑着离开了,一声“再见”并不比往日上学出门前的道别多多少珍重。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一天母亲看着我的背影,怎么也迈不开脚步,眼泪止不住地流。后来,在经历了多少回无人可诉的委屈后,我才发现家已经成了一个几百公里之外的名词。再后来,我也有了离家前一个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有了在送别的车站偷偷摸一把眼泪的怯弱。就是这样,在这年复一年的相见又别离中,家成了心结,成了羁绊,成了白月光,也成了内心深处力量的源泉。

家的引力,来自熟悉。我们自从出生,就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的陪伴中长大,我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巷陌,熟悉日暮的灯火和日出的炊烟,熟悉母亲呼唤我们归家的乡音,熟悉门前一棵歪脖子的老柳树和树上的鸟窝。贺知章曾写: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不改的乡音,如旧的湖水,对于一双看尽了世间沧桑的眼睛来说,只有这种来自童年的熟悉,最是教人心安。

然而,让人心安的,有时却也不止是故乡。当我在清华园读书读到第四个年头,这里却又成了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至今仍记得,那一年七月的某个下午,黄昏的脚步又懒又慢,我拖着大包小裹的行李,走出宿舍,回头看看它,昏黄的阳光依旧刺眼,泪水很快把这栋小楼模糊成了一片。出租车沿着围墙缓慢地开,我趴在窗口,贪婪地看着墙里苍翠如昨的绿树,头一次希望堵车的时间能更长一些。于是就突然想到了四年前送别时,母亲的那份心情。原来度过了朝夕相处的四年后,这园子于我,也早已如故乡一般。

李白说,“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但这位神仙纵使不醉,又何曾分清过他乡与故乡?当人们还在苦苦争论碎叶还陇西,江油或者安陆,李白却早已不再计较这个问题。无论是巴蜀或者江汉,甚至是那映着月亮的一江碧水,哪里有朋友和酒,哪里就是他的故乡。

明代李贽曾说:“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无处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陇西人,亦是山东人,亦是会稽人,亦是浔阳人,亦是夜郎人。死之处亦荣,生之处亦荣,流之处亦荣,囚之处亦荣,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处,读其书,见其人,亦荣亦荣,莫争莫争。”此言得之。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苏东坡。东坡有位好友名叫王巩,因为“乌台诗案”受到了牵连,被发配岭南。在当时,岭南是个步步杀机的地方,民风剽悍,瘴疠横行,令人闻之变色,所以王巩启程时亲朋故友,鲜有陪同,唯有一人例外。这人命唤柔奴,本是京中大户小姐,因家道中落沦入乐籍,迎来送往,多是王亲贵胄,却难见真情。直到她遇到王巩。王巩不忍见佳人流落风尘,将柔奴带回家中,于是柔奴心生感激。在王巩造此大祸时,家中仆役歌女尽皆散尽,唯有柔奴不走,毅然陪在王巩身旁,随他到了岭南。有了柔奴的陪伴,王巩的流放生活多了一抹亮色,二人历尽磨难,元丰六年,终于得以北归,与苏轼在黄州相见。几番推杯换盏后,苏轼带着几分愧疚,醉眼朦胧地问柔奴,岭南环境艰苦,你们可曾想家?柔奴只是笑笑,温柔却又坚定地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此心安处是吾乡”。东坡大为感动,当场为柔奴作下了一曲《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这时,正是苏轼写下了著名的《记承天寺夜游》之后两个月,想来柔奴的这句话,应当是在这位徘徊难定的诗人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日后那个笑看烟云、怡然自适的东坡,也许也有几分柔奴的功劳吧。

今年谈起这个话题,显得尤为应景。年关在即,很多人却不能归家,此时相比于喟叹,也许为自己另建一座精神家园,更为高明。但得心安,身在哪里过这个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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