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岁高龄的她一直拒绝这本书国外授权,为何答应出中文版?
缘起
出版志村福美著作的中文版,是存了五年的心愿。
为什么是志村福美?一个对大部分中国人陌生的名字,一个扎根于日本传统文化的手艺人?
打下这两个问号,也是对我做出版本心的一次追问。
五年前,我在关注日本手工艺思想时,第一次知道了志村福美这个名字。其时,我对染织无甚了解,也未见过她的作品实物,但仅仅通过她的作品集,其织物中不可思议的色彩感觉就迷住了我。
作为织物,它们不似我们少数民族织锦的镂金错彩;从染色的角度,亦不存传统印染的华丽纹饰。但那植物染色纷繁却又浑然天成,超越了视觉的愉悦而仿佛打通了五感。
志村福美的织(摄影:Alessandra Maria Bonanotte)
当然,发现志村福美并非我的洞见。身为染织艺术家和作家,她的成就早就在日本工艺界乃至文化领域得到了公认,一生可谓嘉言孔彰。
我顺藤摸瓜,发现了她亦有著作问世,且评价之高,不逊于她的织物作品。其中,近乎自传的随笔集《一色一生》,是她的第一本书,出版后便获得了文学奖大佛次郎奖,堪称先生的代表作。
找来一睹,心跃不已,说如获至宝也不为过。但未料的是,在我积极洽谈引进时,作者以“看不懂中文,无从把握译文”为由婉拒了海外授权。而且,我似乎不是被拒的第一家。
须说明的是,志村先生的日语首先是美的,翻成中文,则无疑考验译者的母语水平;另一方面,志村先生的领域深深扎根于日本的传统文化和审美情趣,这又要求译者对背景知识有所考求。——这些,如今在我编、译她的文字时有了更深的体会。我甚至渐渐意识到,身为手艺人,以文字编成的书册和以丝线织成的布帛,在志村先生心里拥有同等的份量,换言之,皆属于成型的作品。而彼时的我看不透这番心思,空有对出版的热情和浮想,只觉得老人家未免太老派保守。然这五年来始终念念不忘,却也是真的。
去年秋天,我去日本拜访志村先生著作的出版社求龙堂,终在对方的协助下,让先生松了译介的口,有幸促成了此事。
插曲
这中间还有一个故事。
抵达东京拜访求龙堂的前一天晚上,我照例去茑屋书店“打卡”。而那一次,说不清偶然还是冥冥中的必然。竟被我发现了一本志村福美《一色一生》的特装本。
在《一色一生》初版的1980年代,日本仍然保有出版文化上的美好传统——对于特别重要和有纪念意义的出版物,会另外制作特装本,以供爱好者收藏。《一色一生》当年就曾以志村先生的植物染手织布(日语中称为“裂”)为装帧做过限量80本特装本。既是限量,自然也难见于市场。
银座的茑屋以艺术书为其特色,类似这样的特装限量本,由专业的选书人负责去古书市场罗致。日本人惜物的品质也体现在书籍上,百年前的书,如今依然露布摊上,且品相大都不赖。但如此稀少珍贵的限量特装本,到底一本难求。遇见即是缘分,我攫书在手,自然是不舍得放下。
第二天我带着这本书去求龙堂,编辑们也大为吃惊。因为连她们也没见过(当年的编辑早已不在)。我愿意相信,是我这份诚意与五年的念念不忘触动了对方,翌日即得到对方回复,已征得志存先生首肯,愿意授权!
《一色一生》日文版特装本
关于装帧
在最初对中文版封面的设想里,就和设计师达成了一点共识,以志村先生本人的色彩(植物染)和织物去呈现,最贴合“一色一生”的主题。
这本书在日本一版再版,我们也比较了几个日文原版的封面,觉得 1982年的初版的《一色一生》 ,更接近我们的想象。
《一色一生》日本原版,左为1982年版,右为2005年版
《一色一生》作为志村先生的代表作,应有更持久,更经得起被反复翻阅的表达。
于是,我马上想到了在茑屋书店相遇的那本《一色一生》特装本。以她染织的布面来呈现,应是最理想的方式。因这本书文字虽然很美,尤其对织物的描述,撩拨人的想象,书里却无一张织物的照片(插页的图片是她的和服作品,虽能感受她的色彩魅力,但对“织”的表达还是缺席的),如果能在封面上感受这份细节,就是最好的补足。
有珍贵的实物在手,我马上拿原布高清扫描,最终在设计师反复调试下,找到了一个理想的表达。
我们想象这本书拿在手里时,应该能感受到时间的分量,但不是厚重的,不用小心翼翼,而是缓缓而行,这本书从内到外所做的每处设计,也都是围绕这种想象而展开。
封面满版以高清扫描的实物织物呈现,也是希望最大程度还原她的织物之美,以求与读者同赏。这是无需赘述,最直观的语言,且更重要的是,这正是无需翻译的,志村福美本人的语言。
找到了理想的呈现方式,当时我内心却还留有一丝遗憾。在这本书收录的同名文章里,志村先生写道:
蓝终于被我建起。但这仅仅是一个入口。一直到能自如地建蓝为止,此前走过的岁月成为我今后工作的支柱。曾经, 我以为做一色会耗费十年;如今,我觉得做一色将用尽一生。
她所说“蓝”,是植物染中的“蓝染”。她还写道:
人类最早从名为蓝草的植物中发现了这种中介,几千年 来一直培育并守护着它。蓝草正是植物染料中最曼妙复杂的一种,谓之神秘亦不为过。蓝草与其他的植物染料间有着根本的区别。几乎所有的植物都是用熬煮之后的染液进行染色,唯有蓝染,我们需要从专业的蓝师那里获取蓝靛原料,再以名为“发酵建”的古法来建蓝。
蓝不仅在植物染中有特殊的地位,在志村先生心中也无疑是特别的存在。同时,蓝染也是国际上最为大家所熟悉和喜爱的植物染色(我自己就是蓝染的爱好者),可谓世界通用的语言。如果能找到一块志村亲自染织的蓝染织布来表达“一色一生”,就完美了。
然而志村先生的作品大都为美术馆藏,流通于市面的可能微乎其微,且一件和服作品的价格也是我无以承受的,这委实太难了。但既然有了《一色一生》特装本的经历,我从未停止寻找她的“裂”(布片)和装帧。我记起在这本书里,志村先生也确有提到她曾给敬爱的前辈制作过作品集的装帧布,有没有可能以此为线索,找到理想的裂呢?
在检索信息的过程中,我偶然得知她曾给陶艺家富本宪吉做过特装本的装帧,当年流通了250本。仿佛有冥冥中的助力,我很幸运地通过网络找到了一本。
五十多年前的书和作品,蓝染的色彩虽有微微泛黄,却依然闪光,由深至浅的渐变美不可方物。收到书的那天晚上,我兴奋得一夜未眠。等待终究值得,我知道就是它了。
这块布,完美地诠释了“一色一生”。
植物染色的丰富性,在于哪怕是“一色”,自然也赋予了它流动性。根据染色的时间、环境、次数的不同,单纯的色彩也能呈现微妙的层次变化。志村先生显然深谙这一点,她在书中曾对染蓝的丰富色彩有一段极美的诠释:
每一只染瓮里都蕴藏着蓝的一生,且每天都在微妙地变化。早晨揭开染瓮的盖子,染液正中开着一朵由暗紫色泡泡 汇聚而成的靛花(或叫蓝之颜)。观其色泽,可以察知蓝的心 情。待炽烈的蓝气发散,蓝的青春期可以让纯白的丝线在一瞬间闪耀翠玉色的光辉,又迅疾地变幻为缥色 ;在经历了沉 稳的琉璃绀的壮年后,蓝色成分渐渐消隐,当丝线被染成如 水洗过的水浅葱色,就是业已老去的蓝之精魂。过了很久我 才知道,这种颜色叫作“瓮伺”。所谓瓮伺,指染瓮里带着一点淡淡水色,那是蓝晚年最后的颜色。
蓝染这一色彩的美妙变化,正体现在这块布上。虽然只有一色,却不失细节,毫不单调。我以为,这是一块能被长久“阅读”,反复“触摸”的装帧。也是对“一色一生”很熨贴的表达。
希望这本中文版,配得上志村先生美好的文字、作品和思想。希望收到这本书的读者,能感受到我们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