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阅读入门
编者按:本文原题目为《但丁阅读入门——〈地狱篇〉1-7章》,伯格(Steven Berg)撰,罗峰译,选自娄林主编《经典与解释40:古今之间的但丁》(北京:华夏出版社,2014年)。本文在编辑时删去脚注和附录,有兴趣者请查阅原书。
尽管但丁(Dante)的诗才几乎誉满全球,但是,能理解其才华可能带来的巨大贡献之人,却屈指可数。但丁单枪匹马便唤醒了沉睡一千多年的史诗传统,他实现这点,乃是通过诉诸并容纳了《圣经》或启示,这似乎使得该复兴变得毫无疑问。
诚如但丁本人所言,诗歌通过编造“美丽的谎言”(beautiful lies)来传达其真理(《飨宴》[Convivio],II.1)。在这些美丽的谎言中,最重要的要数诗人们的诸神,或者,用但丁笔下的维吉尔(Virgil)的话来讲,“虚伪说谎的诸神”(false and lying gods)。
相比之下,《圣经》声称凭真理代表真理,声称这种真理源自基督教启示的上帝,并体现在上帝身上。因此,基督教作品似乎在两个方面根本排斥了史诗诗人的作品,一是极力谴责诗人的诸神,并否认美丽的假话是传达真理的恰切途径,二是极富技巧地污蔑诗人的作品,以便规避这种可能性,即基督教作品本身被视为仅仅是史诗的一个亚种(即便不是极为蹩脚的一种)。
事实证明,但丁成功复兴了史诗传统,采用的方式不是与《圣经》正面交锋、在《启示录》禁区的眼皮底下为诗歌辩护,而是假装这种对立压根就不存在。
但丁(1265-1321)
结果,这种高明的策略使我们发现,在《神曲》中,一方面,“虚伪说谎的诸神”(布鲁托[Pluto] 、普罗塞耳皮娜[Proserpina]、墨丘利[Mercury]、赫拉克勒斯[Hercules]、命运女神[Fortuna]和阿波罗[Apollo]等等)与独一无二的真神同在——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前者甚至干脆就等同于后者,另一方面,但丁既把自己描述为诗人——维吉尔与荷马(Homer)的密友和同道,又将自己描述为堪比保罗(Paul)和约翰(John)的先知。
这样一来,《神曲》的读者就陷入了一种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要么将但丁视为先知,并接受如下结果,即通过唯一的真神,但丁得到启示,得知诗人们那“虚伪说谎的诸神”,实际上确有其事;要么将但丁视为诗人,并接受这一结果:但丁试图将唯一的真神与诗人们那“虚伪说谎的诸神”,置于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但丁必须要么指出,荷马与维吉尔本身就是先知,要么指出,实际上,保罗和约翰不过是(或许还远算不上)诗人。
无论接受哪种选择,无疑都是向这种声称妥协:《圣经》以真理代表真理。不过,但丁展示的这两种选择相互排斥。由于鲜有人认识到但丁所取得成就的全部特性,因此,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采取那种使这一成就得以实现的策略时,但丁设置了重重难题。
本文旨在直面这些难题,它们最早出现在但丁《神曲》的导读部分:《地狱篇》1-7章(Boccaccio,《但丁传》[Life of Dante],第14章)。通过阅读这几章,我们会清楚地理解但丁作品的涵义和意图,它们截然不同于对《神曲》的开端和结论最广为认可的解读。在此,但丁不会以这一诗人身份出现,即由中世纪基督教及其神学塑造而成,并为之高唱颂歌,而是以思想家的身份出现,这种身份与其时代背景格格不入,也与他所处时代的主流意见相左(《天堂篇》[Paradise],XVII.116-120)。
《神曲》扉页
对于但丁的思想,特别是他对基督教地位的评价,我们有可能得出自相矛盾的解读,这部分因为,但丁经常把他的异教观点隐藏在正统的外衣下。这样一来,他便模糊了自己与同代人的天壤之别。这种混淆视听的做法,是但丁所理解的诗歌艺术运用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已经注意到,但丁所描述的诗人的使命,不仅与说谎的本领并行不悖,而且还有赖于这种本领。
在但丁看来,诗人的假话呈现出某种复杂的结构。在诗人的作品中,富有欺骗性的表面,在致力于向明理之人传达更深层的隐密真理时,也要注意平息不明智者的情绪。但丁暗示,通过有关俄尔甫斯(Orpheus)本领的“美丽谎言”,即俄尔甫斯凭借他的音乐,驯服了“百兽,[使]树木岩石皆朝他移近”,奥维德(Ovid)将上述真理传达给了那些头脑清醒的读者:因为,“智慧之人利用他的声音,使残忍的野兽变得温顺谦恭,并使那些不将毕生精力献身于知识与艺术的人,顺从他的意志;那些过不了理性生活的人,与石头相差无几”(《飨宴》,II.1), 但丁认识到天生理智之人与天生不够理智之人的本质差别。他认为,正是鉴于这种认识,诗人们才发明了一种写作技巧,既可使理性之人冲破时间地域的阻隔进行神交,而又能保护自己及其作品免遭“终生像野兽般过活”之人的毒手(《飨宴》,IV.15)。
但丁是最炉火纯青地运用这种技巧的人之一。这一事实的含义,常常没有得到足够精准的领会:正如但丁自己所坚称的,他不仅属于古代诗人的行列,他也站在“现代”作家的阵营中,在其中,阿威罗伊(Averroes)是最著名的代表。本文接下来对但丁诗歌的解读,乃基于这一努力,即时刻谨记上述事实及其含义。
一、重重障碍
但丁的诗以作品中的叙述者回忆一起事件开篇,事件发生于“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由于不够警觉,他偏离了正途,迷失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茫然无措中,他险些丧命:他刚从一个“从未有人生还”的隘口处脱险。这一切都令他胆战心惊(《地狱篇》,I.1-27;除非另有说明,标明的所有章节数和诗行数皆出自《地狱篇》)。
诗人面临危险的确切性质含混不清。我们不妨通过以下思考来着手弄清楚。由于讲述其困境的叙述者就是诗人,亦即我们已开始阅读的这部诗篇的作者,并且,由于这部诗作本身就在讲述它据说是如何写成的,因此,倘若但丁在致命隘口遭遇不幸的话,这部诗作就无缘面世,作为自己诗中人物的但丁的生命,也就遭到了扼杀。那么,“隘口”就代表会妨碍但丁作品完成的障碍。
诗人将隘口比作“险恶的滚滚潮水”(dangerous waters),后来,维吉尔表示,通过戳穿这层比喻,卢奇娅(Lucia)引起了贝雅特丽齐(Beatrice)对其朋友的忧虑:她问贝雅特丽齐,她是否“没看见在那比大海还桀骜不驯的潮水中,死亡在袭击着[他]”(II.107-108)。
通过指出但丁《神曲》开篇与维吉尔《埃涅阿斯纪》(Aeneid)开篇的相似之处,霍兰德(Robert Hollander)为但丁的读者提供了一定的帮助。在《神曲》开篇,诗人险些丧生于“滚滚潮水”,同样,在维吉尔作品的开篇,埃涅阿斯也险些葬身于海上的狂风暴雨(Hollander,1969,页83-85)。但霍兰德没有注意到,倘若埃涅阿斯的海上磨难,根源于女神之首朱诺(Juno)的愤怒,那么,诗人经历的重重考验,其根源也必须从类似的原因中去探寻。
维吉尔(前70-前19)
朱诺遭受的最深创伤,以及引发她对特洛伊英雄最怒不可遏的最深创伤,似乎是帕里斯(Paris)的评判。受伤的虚荣心改变了这位女神,使她成为一个不知疲倦的复仇工具。但丁面临的危险,似乎也源于某位类似的善妒神,激怒这位神的,是某种真实的或潜在的蔑视女性虚荣感:渴望作为爱欲的最高对象受人爱慕。
以豹、狮子和母狼(I.31-60)这三种野兽形象重现的危险证实,诗人的艰难险阻,的确源于某位类似的善妒而愤怒的神明。这些野兽直接取自《耶利米书》(Jeremiah),在那里,它们惩罚以色列民众抛弃父辈之神,转“爱外邦诸神”(《耶利米书》,1:16;2:10-11、25;5:6)。但丁在跋涉上山时遇见这三头野兽,后来,维吉尔将此山称为“幸福之山”(the delectable mountain)(I.77),旭日在山顶冉冉升起。这似乎是善的首次显现,但丁表示,这是他在森林的险恶丛生中发现的善(I.8-9)。那么,阻拦但丁向善上升的,便是这三种野兽,更确切地说是后两种野兽,因为,他似乎对那头“皮毛灰白的野兽”抱有“良好希望”。
随后,我们了解到,但丁试图用那根束于腰间的卷绳捕捉这头豹,并让它听从自己的使唤(XVI.106-108)。显然,在向善的上升中,但丁想借助这只豹。他对狮子就没有这种期望;母狼的出现,更使他由惊恐落入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