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硬派”阿特伍德:回应批评是不可能的事情|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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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加拿大知名的男中音约书亚·霍普金斯发布了一组包括8首歌的声乐套曲,这些为女性而作的歌曲,有一个再恰当不过的作词人——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没错,阿特伍德在小说家的身份之外,还是一位诗人)。从《可以吃的女人》,到获布克奖的作品《盲刺客》,以及改编为剧集轰动多国的《使女的故事》和二度为她摘得布克奖的《证言》等,多年来,阿特伍德一直在以她特质化的语言和调性为女性发声。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阿特伍德究竟如何写出了这些作品?那些曾困扰许多写作者的普遍问题(比如如何看待外界的批评),她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小说家波丽娜·盖纳和丈夫摄影师吉尧姆·比内及他们的四个孩子开着露营车出发旅行了整整一年,去探访二十六位北美作家,其中一站,就是访问阿特伍德的家。
节选自《作家的北美》
[法]波丽娜·盖纳/著
黄荭/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在安尼科斯东边坐落着一座美丽的红砖房:宽敞的扇房,柜台上摆放着旅游指南和鸟类指南,花瓶中插着怒放的鲜花。靠近窗户的位置摆放着一盆兰花,整个房间都浸润在苍白的冬日阳光里。我们瞥见站在花园一隅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她裹在厚厚的红色长款羽线服里,正在穿一双大大的徒步鞋,准备带我们去喝咖啡。半路上,她指给我看十九世纪末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房子正面被独具特色的鱼形瓦片覆盖,有着黑色的尖屋顶,还有稍矮的房子,窗户更大——这是一种随着技术发展而变革的建筑:中央制暖的出现让炉子退伍了,室内更容易供暖了,即使开更大的窗户也不会影响屋内的温度……玛格丽特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就住在这栋房子里,但她从六十年代起就生活在这个街区了。那时候,这些房子是按一个个房间短期分租出去的,还只是一个穷人区。而今天,有名望的银行家和知识分子正在对房子进行持续的翻新和美化。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曾在法国卢尔马兰的吕贝隆小镇生活过一年,加缪的遗媚卡特琳娜至今仍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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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加拿大件家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与他所处的地理环境紧密相关,法国有个有趣的现象,这片不算大的土地上却存在着巨大的地理差异,在极短的时间内我们就可能从一种风景过渡到另一种,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而在加拿大,如果要从一种风景过渡到另一种,则需要穿过很长一段距离,我们永远都无法忽视加拿大的广袤无垠。从哈利法克斯到伦敦的距离不算什么,从哈利法克斯到温哥华的距离才叫远呢。我的家族在美国大陆上生活的历史悠久,在那里,有在十七世纪被赶出去的美国清教徒、法国胡格诺派。他们中一部分人去了美国,一部分人去了爱尔兰或柏林,还有一部分去了新苏格兰。应该就是我这一支……
作为一名女性,在文学圈子里混是不是很难?
有点难。在加拿大没我们想象得那么难。我觉得在美国才是真的很难,在那里,女作家完全被当作另类。那时,战争刚刚结束,写作完全是男人们的领域。诺曼·梅勒、厄普代克、菲利普·罗斯……这些都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大作家。战前,有一些像卡森·麦卡勒斯一样的女作家,但到了那个时候,她们要么已经上了年纪,要么已经不在人世了。在美国,当一名年轻女作家被认为是很大胆的事情。
■ 年轻时的阿特伍德
我们被看作追星族,或是颓废派的小女朋友。但在加拿大,由于文学圈子很小而且独特,所以作家们都很团结。如果您是一名诗人,您就加入诗人圈,而不是别的……不过,我们偶尔还是会听到有人说“女人是不能写作的”,但这往往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的想法。我们这一代人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与之相反,我们互相帮助,组成一些编辑小组。阿南西出版社如今已经具有相当大的规模了,就是我和其他三个人一起在1966年创办的。
我们每人领一份政府发的微薄补贴,然后把这些钱放到一起创办了一家出版社。一共大概花了六百美元。我们当时也是迫于无奈,因为根本找不到任何其他出路。我们的出版社就这么发展起来了。
对,您是怎么喜欢上连环画还有科幻小说这些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的作品的?
我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我们那代人都很喜欢连环画和科幻小说。四十年代,漫画铺天盖地,孩子们都很爱看漫画,那时候电视也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早上的时候会放电影,但我没法去,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森林里。我哥哥收集漫画,如果您去蒙特利尔,那里有家叫乔恩和夸特利的很不错的商店,它同时也是一家连环画出版社,您可以去看看他们的网站。至于科幻小说,您想想,五十年代正是雷·布菜伯利经典作品发表的时期,约翰·温德姆,还有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我们有威尔斯的作品全集,我爸爸很迷他。同时还看一些讽刺作品,比如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企鹅岛》 ,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 ,那时候我还太小了,以至于把它当成了维尼熊之类的作品……哎呀,好奇怪。我十一二岁的时候, 《1984》的口袋本出来了,于是我就读了这个封面很丑的版本。这些书为我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我还看了一些别的类型的书,比方说亚瑟·库斯勒的《正午的黑暗》,实际上,这是历史类的书,但我却把它当科幻小说来读,因为我对俄国不太了解。后来我还重温过……所以说,我什么书都读。
《盲刺客》&《可以吃的女人》
但这跟您写的东西完全是两回事。
是的,我不擅长写这种题材。但是在《盲刺客》里,我书中的人物写的就是这种故事,那是三十年代流行的文学。
而且故事很棒。
那个年代,没有人真的关注这些作品,它们属于副文化,但是我挺感兴趣的。我认为文学总是随着时代发展的,崭露头角的新文学形式大都经过了从大众文学进入正统文学的过程。即使是十八世纪的法国古典戏剧,如果没有古希腊神话,也就是那些脍炙人口的传说作为基础的话,它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有个老师是诺思洛普·弗莱,如果您去看他的文学理论的话,您会看到他说作品的主题并不是区分流行文学和其他文学的标准,故事周围的那些因素才是,因为情节大同小异。我尤其对形式感兴趣,我在哈佛一直没写完的论文,就是关于这方面的,不过是讲十九世纪的。您可以随便问我任意一本您曾听说过的十九世纪的奇怪的小说……您看,您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对儒勒·凡尔纳了解这么多了吧!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和儒勒·凡尔纳是当代这类文学的两个分支,儒勒·凡尔纳写的都是些可能会发生、会实现的事,而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是全新的创造。有一天,儒勒·凡尔纳愤怒地喊道:“他那是瞎编乱造!”而他自己谈论的是氢气球和潜水艇,都是些正在酝酿发明的东西。
在叙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无非是人物、情节、故事的铺垫。
您是怎么开始写作的?
当然是从一些废纸上没有意义的涂鸦开始的。
您写提纲吗?
不写。我尝试写过一次,真是太失败了,后来再也没写过。
那是哪本书?
是一本我没写完的书。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那是一部糟糕透顶的作品。我想表现得有条理一些,因此我写了一些小卡片,有八个人物,共五个部分,每个人物在每个部分里有一小节内容,所以一共有四十个小节,我对每个人物都了如指掌,他们穿的什么鞋子,早餐吃的什么,他们受的教育,他们的父母,这大概就写了有两百多页吧,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有点像我写的那本跟蚂蚁有关的小说。(我们都大笑起来。)就像我跟我的学生们说过的那样:“在一部侦探小说里,一开始就要死人,不然的话,你就会失去你的读者。”对于一起神秘谋杀案而言、一定要尽快安排一场谋杀,或者至少要有一个诸如此类的开场:“克莱尔不知道自己今天会遇害。”
您写作的程式是什么?有没有什么套路?
没有,理论上说,我是应该有一个。其实我也很希望有,但事实上我并没有。
从来都没有过?
从来没有,不过生活一直在改变……可能我会去尝试吧。
■ 《使女的故事》中,阿特伍德出镜扮演了一个角色(左)
当您开始写一部小说,大概需要多久能写完?
这说不准,《使女的故事》大概写了七个月,《盲刺客》写了好几年,我开了几次头,又把它扔了。
为什么?
亲爱的,因为写不下去了啊。
您是怎么知道行不通了?
噢,会知道,知道或许哪条路都行不通。声音不对,总找不着合适的人来讲故事。
关于《盲刺客》,您一开始是从哪个角色开始下笔的?
我一直都知道这会是一位老妇人的回忆。我想把二十世纪最本质的东西梳理梳理。我希望这个老妇人是我母亲或者祖母那一代人。我对她们十分了解,她们的衣橱(她笑),她们的经历。我刚开始是从这个已经去世的老妇人的一个年轻亲戚开始写的,这个年轻的女孩发现了一个装满信的盒子。很老套的桥段。然后我对自己说:“太没劲了。”于是我放弃了,又重新开始。这次呢这个老妇人还活着,有两个年轻人对劳拉的事情存疑并且展开了调查,这次不是从一个盒子,而是从一个行李箱开始的。但这次里面放的不是信,而是一本相册……我继续写下去。不幸的是,这两个年轻的记者相爱了,并且打算私奔,然而男方已经结婚了,并且才有了一对双胞胎。这离故事主线已经太远了,我都不知道该拿这对双胞胎怎么办才好了!于是我又从头再来,这次我让我的老妇人自己讲故事了,相册的情节我保留了一点。
您做大量的修改吗?
是的,我会大量修改。
您会去读那些评论文章吗?
我对于批评的态度是:如果非要读的话,就在作品巡回活动结束后再读。这样的话,当有人问起:“您对这篇糟糕的评论怎么看?”你就可以直接说:“啊?我没读过。”特别有用,事情就了了。
回应批评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批评只是个人观点。你也不能跟别人说:“您的观点糟糕透了。”如果事情真的是弄错了,那另当别论。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回应就是解释你自己的书,这不是作者该做的。书是写给读者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阅读感受。同样,每个演奏者都会对同一首奏鸣曲有不同的诠释。有很糟糕的小提琴手……而且就算都是优秀的音乐家,诠释的方式还是会有所不同。
是否有过一篇评论文章完全改变了您的某部作品?
那都为时已晚,不是吗?
但是这会不会导致您对自己的作品产生怀疑呢?
不会,我觉得不会。文学批评一直都是个人见解。您看双人花样滑冰吗?为什么在评分时总会产生如此多的分歧?假设两个人中有一个摔倒了,毫无疑问,大家都看见了,这是个明显的失误,但要是没人摔倒呢?所有参赛选手都完整地演绎了他们艺术编排的内容,完成了规定动作,甚至连三周半跳都做到了,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服装、自己的特色,但是他们的分数不一样,为什么呢?什么才是“好”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个主观的评价,这也就是为什么艺术很有趣的原因了。在田径赛中,我们可以很轻易地看出谁赢了,但是服装和风格就是两码事了。您是更喜欢巴洛克风格,还是古典主义风格呢?
■ “高龄少女”在家附近玩滑板车
您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作吗?这种内在的需求是什么?
您对梅维斯·迦兰有所了解吗?她是位了不起的加拿大女作家,她目前的情况不太好。(就在这次访谈结束几天后,小说家梅维斯·迦兰在巴黎去世。)她对“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太晚了,已经停不下来了。”(她笑。)塞缪尔·贝克特说:“我只会写作……”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成为歌手或者经纪人的原因,因为现在要开始已经太迟了,而且也没有那方面的天赋。为什么我会坚持写作呢?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一直觉得它很有趣,如果有一天我对它不感兴趣了,我就不写了。
您曾经遭遇过写作危机吗?
你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就像一只迷宫里的小老鼠一样,你觉得总有某个地方会有奶酪。你从这条隧道出来,没找到奶酪。你回到出口,重新进入另外一条隧道,还是没有奶酪。尽管如此,你也知道里面一定有奶酪,你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到它的希望。你继续找,找遍另外一条隧道,依旧什么也没有,你继续走着,找着,一遍又一遍。所以说,是的,我也有过一些停滞不前的经历,就像我之前跟您提到过的,我重写《女囚》(中译名《别名格蕾丝》)的过程。我是在法国写的,那时候正值学校放假,我准备去巴黎看看,火车上全是大吵大闹的小孩子,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刚写完的一百多页毫无意义,我得把它们扔了。这时候,我的偏头痛犯了,哎呀呀!(她笑。)所以必须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办。我们需要重新开始并且去寻找解决办法。现在我正在写一个故事,大概写了五十页吧,三天前,我意识到真正适合它们的地方是垃圾桶。但我知道奶酪就在那里,只是需要寻找一条正确的道路而已。
您从未放弃过找到奶酪的希望吗?
是的,从未放弃过。虽然我最终放弃了一些书,而当时我已经写了两百多页。实在是行不通。这两本里面,有一本我只保留了其中的一个句子,另外一本,我把里面两个片段变成了两篇短篇小说。第一本就是人物过多,而且是在我热衷于写“小卡片”的时期写的,这种方法不适合我。第二本的故事发生在太多不同的时期。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在英国写的,在夏天租给度假者的一个小屋里,而当时是冬天。地是石头铺的,有一个壁炉,但我生不了火,一个电炉我不知道怎么用。
之前的房客留了一堆通俗小说。于是我开始看书。大多数都是关于苏格兰王后玛丽的。我意识到自己对这些书比对我正在写的小说更感兴趣……于是马上我就出发去了柏林,我在那里写了《使女的故事》。有时候,要懂得割舍。可以把它当作一次练习,或消磨时间。不过写作就是这样,该放手的时候就该懂得放手。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摄图网、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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