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贺友直辞世五周年:白描人生,“我从民间来”
2021年3月16日,是一代连环画大家贺友直辞世五周年的日子。
在贺友直先生的连环画中,人们所看到的不仅只是一幅幅风俗画,更可以藉此追寻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可谓几代人的集体“文化记忆”。贺老白描艺术的高度与其平民性互为表里,与真诚、朴素、干净、通透,也是互为表里的。带着对贺友直先生的缅怀、追忆和对其艺术的研究,近日“我自民间来——纪念贺友直先生逝世5周年座谈会”在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举行,贺友直夫人谢慧剑女士、其女儿贺小珠等家属也悉数到场。他们也邀请与会的专家学者为明年贺友直先生诞辰100周年出谋划策。据悉,有关方面正在筹备于明年出版《贺友直全集》,中华艺术宫届时也将举办“贺友直诞辰百年纪念展”。
贺友直先生(1922年11月-2016年)
贺友直系列作品《我来自民间》之一,这一作品的自述是:“在农村里,穷人家的孩子是不知道有玩具的,要玩只有自己做。可我做的风筝从没上过天。”
在座谈会上,贺小珠回顾了她的“老爸”离开五年间,家属所做的一些工作,比如,在三周年,家乡宁波北仑“贺友直纪念馆”修缮重开,家属整理了遗留的画稿,捐献给北京画院。“我们子女遵循老爸生前的遗愿,把他能够给国家的东西,我们无偿的都捐赠了。”同时,家属们也希望贺友直全集能够在诞辰百年时出版,“我想这是老爸的心愿,老爸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贺老生前的朋友、学生,陈燮君、毛时安、谢春彦、郑辛遥等文化研究者从各自的角度出发,谈到贺友直先生对自己的教导和影响,以及他将白描入连环画的创造。文化研究者则将视野放到历史之中,从美术革命、人民文艺等角度谈其连环画与文化的关系。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呈现座谈会发言,其中也看到一个更深度、深情的贺友直。
陈燮君(上海博物馆原馆长):
贺友直先生的一生对艺术界、对上海、对艺坛的贡献都是巨大的。明年是贺老一百周年诞辰,我们要做好这篇文章。因为贺老已经尽自己最大努力,为人间的、上海、中国画坛留下了出色的答卷。
今年春节我与贺老的老同事汪观清先生见了几次面,每次都谈及贺老,回忆贺老生活中幽默、智慧、情趣,有他在就是高兴。他即使提到听起来有些悲观的事情,在贺老嘴里出来就不一样。他是从历史的深处走来的,并不是一般的悲观与乐观。
贺老善于发现和组织美。美是客观的,但在贺老的笔下,他把美的散漫变成了浪漫,把朴实转化为情趣。而且在《山乡巨变》中已经融入了无人机的视角。
贺友直作品《山乡巨变》(三)
贺老是一座宝山,也是一座丰碑,贺老属于上海,更属于中国,对于贺老的百年诞辰,不仅仅是文字表述、出版文集,也是一个系统工程,其中包含了文化责任和担当。
谢春彦(画家、美术评论家):
贺友直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师,今天的纪念会我也高兴也难过。我曾经做了很多打油诗调侃贺老师,他自己比较重视的作品有《山乡巨变》和《朝阳沟》,但他更喜欢《朝阳沟》,还有《自说自话》和晚年的代表作《老上海三百六十行》,为了今天的发言,我也准备了一首打油诗——
山乡巨变朝阳沟,自说自画三百六。
百年海上丹青手,全部捐献只贺刘。
白描人物百姓史,至今说来作深究。
座谈会开百口说,愧对先生后人羞。
建议成立研究组,北京画院在前头。
专人专题画兼论,也为后人留一手。
艺术年谱长篇做,十年纪念出成就。
程馆一个又一个,贺研应上一层楼。
上一次纪念会,我曾经提过两点建议,其中一条建议就是把研究贺友直和他的艺术作为一个长期的学术作业和艺术研读。目前,我们对贺友直先生的研究和他的艺术造诣来比是远远不够的。
中国的白描可以推到很早,白描是有中国特色的艺术形式。比如说《朝阳沟》,贺老认为比《山乡巨变》画得好,我有时候看《朝阳沟》,单线白描,但却画出了北京远郊山区中早上山谷里的日出,连露水的感觉都画出来了,这是他的发展和创造,贺友直先生是永远存在我们心里,可以说“他从民间来”,却以白描的形式,为我们这个时代近一百年来的社会变迁做了功不可没的记录。
除了连环画和白描艺术外,贺友直先生在美术经验和理论上有特殊的造诣和贡献,他的理论都是很简单,比如说中国说“六法”,他也有六个字——“好看、高雅、功夫”,这六个字真的很了不起,他用自己的艺术实践证明了它,我觉得我们研究贺友直先生艺术的时候,不应该忽略他在实践当中得来真正的艺术领悟。
贺友直辞世当日,其工作室的留影与谢春彦所绘贺友直背影像。
贺友直在《我自民间来》中写他于抗日战争时期曾参军,但不久之后“回到上海后找不到工作,在艰难困苦中建立了家。”
金雷(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长):
贺友直先生是中国连环画泰斗级人物,从事连环画创作历数50多个春秋,他的代表作人尽皆知。1996年起,贺友直先生和他的夫人谢慧剑女士一起,多次把重量级的作品总计2000多件捐赠给了上海美术馆(今中华艺术宫),极大丰富了中华艺术宫的收藏体系,使之成为新中国连环画最重要、最权威的国有美术收藏机构之一。
贺友直夫人谢慧剑向中华艺术宫、上海市美协、上海市动漫行业协会、上海海派连环画中心赠送贺友直签章作品作为收藏。
这一捐赠益举,为其他艺术家做了表率,也已然成为中国美术界近代史上的佳话,中华艺术宫有责任保护好、展示好、研究好、传承好这些的作品。上海被认为现代连环画发祥地和中心,普通人称之为小人书,我们童年记忆中都有那么一本小人书,相对国画、油画、雕塑这些传统上被称之为大画种的美术样式,连环画则自有其特有的优势,一是故事来源更贴近生活、贴近群众,二是剧本化、故事化的艺术表现方式更容易将优秀的传统文化传递和输送给普通的百姓。
贺友直先生将连环画的形式发挥到了极致,同时他为人低调、谦卑、正直、幽默、风趣,生活简单朴素,他被誉为连环画泰斗,却说自己来自老百姓,我想正是这种大情怀才让他的艺术创作来源于生活更贴近生活,也让他的作品让人们解读的时候充分感受到是那样真实、真切、真情。
今天的座谈会不仅是我们对贺老的缅怀,也是我们对他将艺术深深扎根于生活创作精神的一种追思,同时更是给我们带来一种思考即如何真正用源自生活艺术的创作,通过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来弘扬和传承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并在当下的语境当中发扬光大。“来自人民又走进了人民”,贺友直先生留给我们、留给这座城市的不仅仅是他的绘画作品,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
郑辛遥(漫画家、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主席):
贺老睿智、率真的形象一直在我眼前,我想趁今天这个机会和大家分享一些贺先生的故事。
第一,贺老与《新民晚报》的缘分。贺友直在《新民晚报》开设有《图画大舞台·贺友直画自己》、《老上海风情》、《生活记趣》、《走街串巷忆旧事》等专栏,最后一个专栏结束离他去世仅一个多月。刘旦宅先生评论贺先生的文章是“吃不厌的白开水!”真是文白如话,大味至简。这些风俗画作品是新海派的典范,深受读者的好评。华君武先生用“目光如炬,观察人间万物”来称赞。可见贺老先生的连环画及漫画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小人书”,而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
贺友直画老上海 炭炉吹风
我与贺老是上世纪80年代相识,也可以说是忘年交,每次见面,贺先生就会亲切用带宁波腔叫一声“小阿弟”。2015年5月底,贺老一早就与我通话,小阿弟有空来我家,称近期整理书房找到一封1981年9月美影厂导演、漫画家阿达写给贺老的一封信,内容是贺先生在中央美院当教授时,邀请阿达到中央美院开“中国动画片的介绍和欣赏”讲座,信中有讲座设置提纲,有《三个和尚》的构思,有如何发邀请函到美影厂等具体细节。贺老说阿达是漫画家,又是你们《漫画世界》的创办人,侬来保存此信更合适。贺老晚年在有限的精力搞创作时,还想到送一封大漫画家的信给我收藏,现在回想起来,仍深受感动。
毛时安(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文艺评论家):
贺友直先生是什么家,他是“连环画家”这众所周知,但在连环画中把线描发挥到进入当代百姓的生活,他是第一人,现代对于贺友直的评价为什么还没有达到我们认识的高度呢?因为当年连环画就是前些年的电视连续剧,就是这两年的抖音、快手,我们这一代人都是通过连环画进入了艺术和文化的领域,可以说贺友直的《山乡巨变》是心中的艺术圣经,绝大多数画画的人第一本启蒙读物也是从临摹《山乡巨变》开始的,所以我觉得作为连环画家,他的历史地位是毫无质疑的。
但我认为贺友直不仅仅是一个连环画家,他是导演艺术家,他的连环画不是文字简单的梳理,而是经过自己的精心调度。也是舞美艺术家,他对所有的空间都做过认真的,多角度的处理,像《山乡巨变》一个场景开会,他可以生出很多的画面,使空间变得非常的有趣。他也是个心理学家,他可以通过动作、脸型、身段表现出笔下的人物内心的波动。他更是美学家、艺术理论家,贺友直先生的那些文字非常的质朴,像禅宗一样一看就明的画,其中的道理非常深刻。我建议各艺术门类的人,都要看看《贺友直谈连环画》,他谈的不是连环画而是所有的艺术。
贺友直作品
最后作为贺先生的朋友,我简单回忆一下贺先生的最后几天,贺先生是星期三去世的,星期一我和我女婿带着一个宁波老裁缝去看贺先生,因为这个老裁缝对贺友直佩服的五体投地,我给贺先生打电话,贺先生答应了,我给贺先生留下了他最后一张照片,我还送给他了一本书,贺先生去世的时桌子上还放着那本书。那天他还提到,想念谢春彦、郑辛遥和我,要请我们三个人到他家去吃饭。我感觉当时贺先生情绪不高,他说我不画画也不喝酒了。临走的时候他在楼梯口跟我挥手再见,没想到就是永别。那天回家后,我就跟春彦打电话,说贺先生不太开心,你去看看,结果很遗憾,贺先生拒绝了。第三天贺老就去世了,去世的消息,是春彦电话告诉我的。
贺先生走后,贺师母反复抚摸贺先生的手,说多么好的一双手,我在旁边眼泪快下来了,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贺先生这双手,这次我就注意到贺先生这双为别人画了一辈子白描的一双手。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
多年前曾应贺老之邀随他到他的家乡宁波去过,贺老的朴素、乡情让人感动,后来与贺老也有曾过一次长谈,他是一位通透的人,他曾说:“人重要的是明白自己,我只能‘夸口’自己是个连环画内行。”
贺友直先生辞世时,我们当时在《东方早报·艺术评论》推出了16个全版的纪念周刊。曾经有人认为过分,但现在再看,我依然以为一点也不过分,因为对贺老值得这样做。贺老的价值、意义,在当下其实还没充分发掘,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师级画家。从贺友直的连环画中,人们所看到的不仅只是一幅幅风俗画,更可以藉此追寻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贺友直的连环画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小人书”,而是一代人的集体“文化记忆”。
贺老生前的蜗居也让人动容,一间9平方米的斗室,是贺老的工作室,居住于这间堪称中国艺术家最小工作室中的50余年里,贺友直画出了《小二黑结婚》、《朝阳沟》、《李双双》、《三百六十行》等承载着几代人集体记忆的连环画。希望上海以后能支持建立贺老的纪念馆。希望贺老安贫乐道、朴素率真的气场可以藉此永远保留下去。贺老艺术的白描高度与平民性互为表里,与真诚、朴素、干净、通透、独立,也是互为表里的。
我与谢春彦先生正在筹备策划一个以“白描精神”为主题的纪念贺老展,准备五六月展出,也希望大家支持。
贺友直在家中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专访时。
2016年3月,《东方早报·艺术评论》“送别贺友直”专刊
贺友直先生创作连环画的蜗居,亦即他自嘲为“一室四厅感觉大”住了五十余年的那一间老屋。 贾亚男 澎湃资料图
朱国荣(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原秘书长):
最近在写一篇关于连环画的文章,有机会看到了贺友直先生还没出版的14卷连环画,看了以后觉得新鲜,过去我们看得是最出名的几本,其实有许多还没见过,特别一些短篇的连环画也很精彩,未来在《贺友直全集》中会有全面的展现,也从中展现出贺友直连环画艺术上成长的过程。
我曾经说过贺老连环画的三个高峰期,现在普罗大众都知道的《山乡巨变》是一个高峰。第二个高峰是改革开放以后,在两年内三个作品(《十五贯》《朝阳沟》《白光》)获奖,究其原因是“文革”后积累的创作冲动的生发。在这此后,整个1980年代是贺老非常重要和繁忙的十年,这十年中他到中央美术学院当教授,小学毕业的连环画家,能够到中国最好的美术学院上课,从民间画家到美院教授,是他人生的一个飞跃。在中央美院七年的教学时间中,也就自己的感受在多地做了报告,这也成为他的理论总结。同时也开始到国外举办展览。
到了1990年代,原创性的特征显现。贺友直三本自传体的连环画《我从民间来》《自说自话》《生活记趣》,他认为回到了连环画的本质,就是连环画应该是自己编、自己写、自己画,我们说连环画今后怎么样发展,其实这就是一条道路。未来,连环画可能会走贺老提出的要求——自编自绘。
《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
贺老的艺术追求是很广泛的,第一个高峰是《山乡巨变》、第二个高峰是70年代末到90年代中、第三个高峰就是风格化。因此我想我们在研究贺友直连环画艺术的时候,新出版的全集会给我们带来很多新的素材,即使是过去看到过的素材,再看又有新的内容。
钱逸敏(上海市美协连环画艺委会副主任):老一辈艺术家之间的感情、老一辈对年轻画家的关怀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也说明了贺老人品的高尚。
大概在1995年的岁末,贺老到我的办公室,当时贺老对年轻的我说:“小钱,送一张画给你。”我很惊讶,我们年轻画家是不敢开口跟贺老要画的,没有想到贺老主动要送我。
贺老说完就走了,我打开画,什么都明白了。贺老画了一个娄阿鼠人物的造型,上面是这么写的“钱逸敏先生要注重提防像娄阿鼠这样的小人物的存在,鼠年大吉大利”,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娄阿鼠是否有所指,但是他的这份关心让我记一辈子。
贺老逝世以后,我立即组织了全球画家画贺老,当时有4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连环画家、漫画家画贺老,可见贺老的影响力深远。
贺老赠给钱逸敏的画
张安朴(上海硬笔画研究会会长、解放日报社美术编辑部原主任):
我在《解放日报》工作了30多年,我们《解放日报》的同仁非常尊敬贺老,多次请贺老作为我们活动的评委,他每次都欣然应允,他喜欢喝酒,在他家吃饭很温馨的。
1999年,解放日报举办了一次活动其中一位评委讲江苏有一本杂志提到了贺老,说这篇文章写得很好的,他听了之后蛮感兴趣的。后来把这本杂志的复印件寄给了贺先生,贺老也回了信,其中对杂志上的评论、对艺术质量把握和对稿费的叙述,他讲的非常好。如今原件找不到了,但是有一张照片,也是一个史料。
薛晔(中华艺术宫学术部):
我来自上海美术馆,是贺友直先生的一位“小朋友”。
提到贺友直这个名字我总是会泪目。他走了五年,我经常会想起他,甚至有时候会梦到他。他去世后的这些年,一看到他的照片就会戳中我的泪点。每次去贺家,我恍惚着好像还能看到他站在贺家逼仄的楼梯口对着我笑,那一刹那我似乎觉得他还没有走,他还有很多画没有画,应该是舍不得离开的。他生前经常说“我希望可以多画点作品,所以我想老得慢点,走得快点......”贺友直先生有一张自画像,眼睛是从镜框上来看人,入木三分地画出了他惊人的洞察力,非常传神,他自己最喜欢也最得意。画如其人,一如他自己的风趣幽默,处处是戏。他的幽默非常深刻,好笑,笑过以后又能引起深思,能从中感到一种人性的力量。高尚的谐趣。作品中的情真意切的描写很能感动人,些都是画家丰厚的生活体验,以及充沛的情感寄托所得到的艺术效果。
贺友直先生还在世的时候,我就很爱听他闲聊天,因为他所讲的都是从生活和艺术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这些经验具有普遍性,不管对我做人还是做事都有很好的启发。他热爱生活,所以生活中的点滴微小他都有慧眼发现并付之与笔下,平易近人,直白有趣,直击人心。他创作严谨,对连环画创作作了很多重要的研究和总结。他的画面都是经过反复推敲的,情节处理得非常妙,来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他不仅线条把握得好,用墨,构图、虚实关系都处理地恰到好处,所以他的画不管放大几倍或几十倍,都经得起看。他待人真诚,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有体会。这些年来他一直关心着我,从工作到生活。我2016年初生子,他怕我这个新手妈妈没经验,让师母和贺家姐姐给我很多的指点……古人一直讲画品如人品,除了做画,贺友直先生的为人也是我们后辈的典范。
贺友直生前把很多重要的作品都捐赠给上海美术馆,这些作品是我们最为精彩的馆藏。作为一个美术馆人,让其最大限度发挥其社会效益,使更多观众在其中受益,了解连环画、喜爱连环画,是我们的重要职责,也是贺友直先生的心愿。
图中前排右四贺友直
范生福(连环画非遗传承人):
贺友直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五年来一位乐观豁达、风趣幽默、善解人意的老头,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感到老头依然在伏案作画,为连环画辛勤耕耘。
贺友直先生是杰出的连环画家,他的成就和业绩享誉海内外,他的艺事品评足以斗量车载。这里,我只追忆他人品方面的一件小事,在纪念贺友直逝世一年间,我请与我交往60余年的老兄弟,浙江《富春江画报》资深编辑、画家诸庭樵,为《上海连环画博览》撰写追忆贺友直的文章。诸庭樵撰文《贺友直老师和的一段缘》中有一个故事: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画即是钱,没有不喜欢钱的画家。贺老说得好,画画图什么?无非是名利,不为名利,你画画干什么?关键是在创作的时候,在动笔画之前不能有这样的思想。其实我们国家的稿酬方面一直是偏低的,《富春江画报》给贺友直开的稿费是比较高的,当时的给贺老的画作稿费是40块钱一幅,这是对贺友直的敬重和谢枕。
贺老谦虚风趣,从不以老前辈、大画家自居,对编辑非常尊重,贺老收到稿费后,心里就不安了,给庭樵写信说:“稿费收到,太优厚,估计是出于照顾,编辑部的好意,表示衷心感谢,钱是收下了,心里很不安,以后希望能按照‘择优录取’、‘按质论价’的原则对待我的作品和报酬,我不会故作姿态说漂亮话……”这就是贺友直。
忻秉勇(连环画非遗传承人):
我想从还在画连环画作者的角度谈谈对贺老的认识,贺老对于我们来说是老一辈的连环画家。据汪观清老师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有“一百单八将”专业搞连环画创作,加上业余作者人就更多了。有人统计过,他说现在还在画连环画的人跟以前的比例大概是100:1,虽然这个数据不一定准确,但是说明现在画连环画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时代的原因外,稿费的比例也让多人离连环画而去。
连环画真正开始走下坡路在1980年代末,如今传统媒体也开始式微,是不是我们也需要用一种新的形式去代替连环画。
我们发现连环画两个高峰时期,一个是在解放初期,一个是改革开放初。在解放初期连环画作为通俗读物,把党的政策在当时文化水平不高的百姓中传播。80年代初,百废待兴,在一片文化荒漠中,大众看到连环画这么丰富、有看头,形成了第二次高潮。
到了现在,文化水平普遍提高了,连环画再要怎么发展?有人提出所谓“架上连环画”,让连环画从出版物走到架上,走到美术馆;也有人提出连环画要走进高校,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去实践、传播,现在看来都不怎么成功。
我认为连环画不是一个画种,是一个连贯性的存在,其狭义的理解就是小人书,从广义上理解它是一种连续表述故事情节的美术形式,这个形式如果单幅画能够存在的话,连续的画也应该存在,但需要找到符合时代的传播途径和形式。尽管现在连环画式微,但是需要有人去传承,我希望把连环画传承下去。
贺老写给人美社编辑庭樵的信
朱羽(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
从中国20世纪中国文艺的总体经验和贺友直先生的连环画具体作品、创作经历、创作谈结合起来看启发非常大。
连环画不是一个狭义的画种。1930年代,连环画被认为可以革命化的艺术,也可以说是具有人民性的艺术,鲁迅等认为连环画是一个生产者的艺术,可以触到群众切身的感受。鲁迅进一步提到具体的画法,也包括对民族形势重新的梳理。
贺友直先生的创作是对这个脉络的发展,他整个绘画经历和重要代表作都出现在新中国,反映出新中国对连环画画种的极为重视,以及怎么样打破雅俗之间的隔阂,重新生产真正的人民文艺的实践。
从贺友直提到过“四小”,小动作、小孩子、小道具和小动物,这样可以把连环画达到耐看的程度。连环画作品其实是一个综合性的艺术,贺友直先生还说过,一件好作品,要能够达到所画对象的思想情感与自己的思想情感统一。
罗岗(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贺先生改编的作品最有名的像《山乡巨变》、《朝阳沟》、《李双双》等等,这些都是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之后诞生出来的新的人民文艺的组成部分,也成为了人民文艺的经典。
在连环画的门类当中,贺先生的创作之所以成为经典,因为他是一种活的艺术,与电视剧《山海情》类似,被很多枯燥的话题演绎地生动无限。比如,画开会,在《山乡巨变》中他不仅仅画了人物,其坐着的板凳等也为画面添彩。欣赏贺先生连环画有一句名言“一凳安天下”,他很小的独具匠心安排,有无限的趣味。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文艺作品,或以古人为始,或以洋人为始,但贺先生的作品是来自民间,以人民为始,是真正的创造,有一句老话叫做推陈出新,我觉得贺先生不仅仅是推陈出新,而是破旧立新,与人民文艺有水乳交融,成为经典。
贺友直笔下在自己幼年在宁波西瓜地吃瓜的样子(外孙薛颖峰重绘)
《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
倪伟(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看连环画长大的,贺友直是“大神级”的存在,小时候可能看不出多少名堂,只是看故事,更深的认识还是长大以后,特别是我对共和国的美术有兴趣,在看贺友直先生的连环画也是不一样。
记得陈丹青曾经说过,1949年以后的中国绘画最了不起的是连环画,我很赞同,连环画在所有画种中最接地气、也最能够体现新中国文化精神,在“文学艺术为人民服务”的倡导下,连环画雅俗共赏,特别受到少年儿童的欢迎。
连环画服务普通人的姿态,这在过去中国绘画史上是没有的,我认为连环画作为一个画种是最能够体现新中国的文化精神。
当然除了有这样的精神还不够,为什么新中国的连环画能成为至今大家都认可的艺术高峰,我想这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