佤寨翁丁化为灰烬之余:生活世界与建筑物是互相依存的关系
2016年12月15日,航拍镜头下的沧源佤族自治县勐角民族乡翁丁村老寨。(IC photo/图)
翁丁是云南高原上一个有六百年历史的佤族原住民寨子,最近被一场大火烧光。这个古寨建造在亚热带丛林中,看上去像是一群金字塔。草叶、竹子、木头的建筑,怕火,但六百年都未被烧掉,如今成为灰烬。居民被要求搬到水泥新村去了,老寨用来搞旅游,过好日子,这不是一件善事吗?但是,最初全寨子都不愿意搬,后来年轻人被说服搬走,几个老人留下直到火灾发生。
毁掉的建筑物可以复制,但是那种时间创造的“翁丁之美”“灵光”(本雅明)无法挽回了。建筑物并不是孤立的居住模型,没有生活世界,就不会有这种建筑模式,建筑物乃是生活的载体,如何生活决定如何建筑。汉民族曲径通幽、画栋雕梁的四合院,希腊人的直线结构建筑莫不如此,这是世界观导致的。建筑的消失必然也意味着生活世界的消失,历史的终结。水井和自来水管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前者导致“有水井处皆咏柳永词”,后者可能意味着漂白粉的标准。
马克思曾经为古希腊的那种天真之美辩护过:“困难不在于理解希腊艺术和史诗同一定社会发展形式的结合,困难的是,它们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些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摹本。”“作为希腊艺术的土壤的希腊神话,就是在这样的‘不发达阶段’产生的对自然、社会和种种关系的认识的表现。”“成为希腊人的幻想的基础,从而成为希腊神话的基础的那种对自然的观点和对社会关系的观点,能够同自动纺织机、铁路、机车和电报并存吗?在罗伯茨公司面前,乌尔坎(希腊火神)又在哪里?在避雷针面前,丘比特又在哪里?在动产使用公司面前,赫尔美斯(希腊神话中众神、宙斯的使者)又在哪里?” “为什么人类历史上的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不朽的魅力呢?”
那些佤族人在这里住了六百年,他们可以选择保留原来的生活方式吗?保留原来的生活方式就是“不进步”吗?仅仅判为“落后”“封闭”,不过是来自一种单向度生活模式的自以为是的粗暴。居民都搬走了,失去了人的滋润的翁丁还是翁丁吗?大家想要看的翁丁就是一个古寨子?
“最初,天地是用绳子捆在一起的,相距很近。造了我们人后,又给了太阳和月亮。造了人后,就把人放在岩洞里。月亮出来的地方,太阳出来的地方,月亮和太阳,女神和男神。当时造了我们人即放在岩洞里,我们人不能从岩洞里出来,在里面觉得难以生活。这时地上的雷声像蜜蜂似的嗡嗡作响,入阿嘟鸟听见声音就跟着去了,随即告诉我们也去倾听。月亮和太阳出来的地方,个个都站立起来了,石头也说了话,树连连问是什么。大家都到森林里纷纷询问:这是什么?所有的神都被叫了来,有树神、岩石神、蚂蚁神、老虎神、马鹿神、熊神、麋神、猴子神、黑猴神、黑青蛙神、马神、骡子神、鸡神、鸟神、老鼠神、劳哈小老鼠神、蛇神、猫头鹰神、鹦鹉神、小米雀神、画眉鸟神、黑头公鸟神、布谷鸟神、加各九鸟神、各饶鸟神、鱼神、绿斑鸠神、斑鸠鸟神、老鹰神,并且叫了地震神。我们人听见了,树神听见了,竹子神听见了,山神听见了,蛇神听见了,各种各样都听见了。”——佤族史诗《司冈里》。
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佤族人创造的这部伟大的口传史诗。正是《司冈里》这种万物有灵彼此尊重的世界观,令翁丁人在翁丁存在了六百年,并创造了史诗、舞蹈、无数的民歌和他们热爱的生活方式。原住民的世界观与开发者不同,他们与翁丁的关系是“好在”。好在,是云南方言,用孔子的话来说,就是“尽美矣又尽善矣”。孟子说,充实之谓美。美在第一,善其次。善就是利用。如果只是利用世界而不美,如果不美,必至空虚。人就不必尊重那些只是基于想象的神灵载体,它们只是开发利用的对象。
这一悲剧得以发生,背后也反映了对“善”“进步”的肤浅理解。索韦尔在《知识分子与社会》一书中提出过“圣化构想”,这种“圣化”拒绝“温故知新”,不顾历史,经验、时间、人性的复杂,只唯我独尊,一切从0开始,自以为可以“提升”“打造”一切,一步到位建成人间天堂。用林毓生的话来说,就是“比你较为神圣”。
善被粗糙地理解为“进步”“唯新”,这种理解曾经在西方发展到极致。无数的“翁丁”在工业化进程中消失,恐怕并不是所有的消失都是基于居民自愿的。尽美尽善,不美的进步必不善,教训可谓惨重。西方思想在尼采之后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哲学家海德格尔、诗人荷尔德林都主张“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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