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无题》和郭沫若的《归国杂咏》,哪个水平更高?
鲁迅先生估计也是个随感写诗,却并没有心思特意去取标题的人,因此他的无题诗特别多。
所以你若这样提问,还一时不知从何答起,因为有绝句、有律诗,那就只能从郭沫若的《归国杂咏》来入手反推了,毕竟要用两人作品对比,至少两件作品要有可比性。
归国杂咏 郭沫若1937年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血泪,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励,同心同德一戎衣。
从平起入韵七律的格式和押韵平水韵“四支”部,却在尾联末字使用“五微”部出韵,形成孤雁入群格这一点来看,郭沫若明显是次韵鲁迅1931年作品,收录于《为了忘却的纪念》中的《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
无题 鲁迅1931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平仄格式和韵脚一模一样,所以郭沫若对标的必然是鲁迅的这首《无题》。
那么,这两首诗哪一首水平更高呢?
其实判断诗歌水平的高低,是要在统一平台上才有可比性的。这两首作品不但同为七律,同时采用孤雁入群,而且押一模一样的韵脚字,平仄格式也完全相同,也就将对比的维度尽量缩小,将判断归入内容意境范畴。
当然,修辞方面也可以做出比较,不过二位均为国学大家,这方面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最终的水平判定,就落到了内容、情感和意境方面。
首先,这两首作品的写作背景是完全不一样的。《归国杂咏》成于郭沫若归国途中,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他毅然回国,投身抗战。彼时全国人民、所有文艺界人士心是一个方向,斗志也是昂扬激情的,所以这首作品志气高昂,虽然具有格律诗的形式,但是激情澎湃的口号式宣言,更像现代诗的畅快直言,并没有传统古诗的那种含蓄、隐忍、幽远。
郭沫若与鲁迅先生曾经在1928年初有过骂战,不过随即出走日本,到了回国的时候,鲁迅已于年前过世。郭沫若也发表了不少纪念文章,这其中的爱恨情仇与文学和路线有关。但鲁迅先生是左翼作家旗帜,而作为1927年入党的郭沫若,对这段往事也是释然的。
他次韵鲁迅的这首作品,必然是在欣赏之下有意为之。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首联交代事由,但是郭沫若的个人婚姻经历,让这种事由看上去有些打折扣。
又到了我们用笔为国家请战的时候了,我抛妻弃子,义无反顾。
郭沫若1912年经父母之命娶了正房,婚后五天即出走,四年后在没有离婚的情况下,与日本女子佐藤富子相爱并结婚生子。共同生活了二十一年,1937年抗战爆发,他毅然决然地扔下了妻子和孩子独自回国。
国家大义,是值得称赞的,但并不是要牺牲自身婚姻和孩子的生活来表达决绝,才显得高尚——当然,可能当时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但是对家庭、婚姻生活的冷漠,体现出高级文人凉薄的一面,一直为人诟病。
“去国十年余血泪,登舟三宿见旌旗。”
离开十年尽是血泪之思,上船三天,终于远远看见了祖国。
这一联写游历在外对祖国和故土的思念。
“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终于能回国了,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国家,万千感慨,一片忠心,只能用这首诗来表达。
颈联转,但是这一联类似于二次元破壁的交代,实际上有点掉水平。就好像电视剧的旁白:“我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呢?因为我对祖国的忠心感天动地啊”——这种情感表达虽然直白,但是有些从诗外人来解释自己的感觉,这并不是古诗含蓄幽远的情景交融、寓情于景的文法。
从这里,这首诗就变成口号了。
“四万万人齐蹈励,同心同德一戎衣。”
四万万同胞意气昂扬,奋发有为,同心同德,一起抗日!
这就是口号,当然是合时宜的,有意义的口号。这首作品就是典型的旧诗形式、新诗方法,是新旧诗体结合、承递的代表作品,于格式上对于老旧派来说无可挑剔,于内容情感上却对白话诗读者非常友好,一看就懂,一读就能引发激情。
唯一的缺点就是文学性欠缺,这是必然的,也是现代诗为什么总让我们觉得不如古诗词优美的问题一样。
虽然郭沫若的作品当时发布后,影响巨大,其中的“四万万人齐蹈励,同心同德一戎衣”表现出诗人回国参加抗战的激情,鼓励了很多抗日战士,但是从文学水平来看,这首作品要比鲁迅先生的小诗差了不止一个层级。
《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作于1931年,它的背景虽然没有郭沫若作品当时的大背景(抗日战争爆发,全民族一心),但也是处在国内革命(特别是对于左翼作家来说)极为关键而痛苦的时刻。
1931年1月,五位左翼联盟作家李求实、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与林育南、何孟雄等十八位共产党人被国民党政府杀害于上海龙华。
痛失战友的鲁迅夜不能寐,写下这首作品,后收录于《为了忘却的纪念》之文中: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这首作品的情感背景就远比郭沫若作品要压抑、曲折、阴暗,既有对自身生活艰难的慨叹,又有对战友的痛心,还有对国民党当局的痛恨,其实更多的是文人的无奈,种种情感,都汇总在这首七律之中,五十六个字显然无法尽书。情绪的纷繁复杂,远非郭沫若作品能比。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我已经习惯于在漫漫长夜里度过春天的时光,鬓发斑白了带着妻儿被迫出走。
“挈妇将雏”和“别妇抛雏”的区别在哪?不必多言吧。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睡梦里仿佛看见慈祥的母亲正为我担忧落泪,而城头上还在变换着军阀们的各色旗号。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我怎忍得看着年轻的战友被敌人杀害,以愤怒的心情对着白色恐怖的刀丛写诗悼念。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吟诵之后俯视周围却没有写的地方(不能发表),只有那清冷如水的月光照着我这个穿黑袍的避难者。
这首作品因为大家都学过,这里就不再详细解释了。
总结一下,郭沫若先生的《归国杂咏》相对来说口号性强、文学性弱,能激励斗志,但是这种斗志只是热血的澎湃,缺乏更深厚的情感基础。
鲁迅先生的文言文功底更好,全诗旨在纪念牺牲的左翼作家,并通过社会生活的黑暗,政权的不稳定,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其情感是有根源的,有逻辑的,虽然“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同样爆裂,但是这是情感的自然爆发,要比喊口号更加能打动人,让人彻底地从情感上接受并认同他的态度。
从宣传角度来说,《归国杂咏》更好,但是从诗,古诗,特别是七律的层面来说,鲁迅先生的《无题》水平高得太多。
这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