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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遥:香港的“大武侠时代|天涯·新刊

2021-03-17

天有际,思无涯。

导读

2018年,香港当代武侠小说大家金庸驾鹤西去,让几代武侠迷感叹“世间再无江湖”。如今蓦然回首,依然听闻剑啸香江;转身寻“侠”香港,此情可待成追忆。梳理江湖过往,犹如大声念出英雄大会的“点名簿”,历数风云人物,让我们重新审视作为香港文学代表的新派武侠小说,如何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让英雄情怀和民族大义成为无数华人的精神图谱,也让我们看到香港多元文化中“武侠基因”的流变。

文章精彩较长,因涉及一段重要的文化史,为保证完整性,故全文推出,请耐心阅读。

香港的“大武侠时代”

林遥

1959年5月20日,这一天,世界上可能发生了很多事,但对于香港而言,有两件后来该被记住的事,在当时确属小事,除了当事人,恐怕谁也不会在意。如同凤仙花的种子和黄豆的种子很相似,但是种在泥土里,如果不长出来,没人知道它会是火红的花朵,还是累累的豆荚。

第一件事,是金庸创刊了《明报》。这一年金庸三十六岁,是他南下香港的第十一个年头。《明报》成名后,谣诼纷纭,有说这是金庸拿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资本开办的,也有传言金庸获得台湾国民党暗中支持。金庸晚年在接受中央电视台白岩松访问时,说:“我把版税所得匀出大部分,约八万元,另加沈宝新的两万元,合共十万,创办《明报》,如果有人支持,我们就不用挨得那么辛苦了。”

金庸当时已经写出《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英雄传》三部小说,尤其是《射雕英雄传》,风靡一时,读者众多。1958年,被香港峨眉公司改编成电影,开启了持续到1970年的粤语武侠片潮流。也正因此,彼时的金庸已挣了不少版税,故有了点资本。当时香港办报成本低廉,已在报业任职多年的金庸,不肯为他人作嫁衣,自然选择“老本行”。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大公报》《文汇报》《新晚报》《晶报》《香港商报》等左翼报纸正值全盛时期,与其他报纸三分香港报业的天下。香港还有一些倾向台湾国民党的商办报纸,其中以《工商日报》为代表,此外,香港部分中间报纸的立场也倾向台湾,较有名的有《华侨日报》《星岛日报》等。

在这样群雄林立的报业环境下,《明报》区区十万元的成本,不过是夹缝中求生存。在当天的发刊词中,金庸表明了《明报》的立场:维护“公平与善良”,坚持不左不右不站队。《明报》初创,馆址设在北角春秧街(后移迁中环大中华餐厅楼上)。为节省成本,人人身兼数职,金庸自任社长兼总编辑,妻子朱玫跑香港本地新闻,潘粵生当编辑(后为《明报》总编辑),营业部则仅靠沈宝新和戴茂生两人支撑,从上到下,不过五人而已,所以,当时的《明报》只是一家小报。

调侃着说,金庸从大报的编辑变成了卖小报的;冠冕着说,金庸华丽转身,独自创业。但是无论怎样看,都是前途未卜,并不乐观。

《明报》四开一小张,金庸自觉较为适合香港人的读报口味,在内容编排上,以吸引眼球的凶杀色情等内容为主,有意无意地迎合读者,格调定位较低,主打是他的武侠小说《神雕侠侣》。这部小说也是明显讨好读者。

前传《射雕英雄传》刊载在《香港商报》上,结束时间是1959年5月19日。从两书的顺序来看,完全是无缝衔接,从中可以窥见,金庸对《神雕侠侣》的写作,早有预谋。

《射雕英雄传》结束连载时,金庸还写了段告白:“我在本报撰写《碧血剑》与《射雕英雄传》,前后已近三年半,承蒙各位读者不断来信指教和讨论,使我得到很大的鼓励,心中自然是非常感激的……我和《商报》同仁以及《商报》的读者们交情也不算浅,本应该续撰新作,只因最近我其他的事务比较忙碌,实在抽不出时间,只好与各位读者暂别,将来一俟有暇,当再在本报与各位相见。”

这段启事刊出的第二天,金庸的《明报》就创刊发行,《神雕侠侣》刊发在第三版头条,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读者买报。

《明报》首期刊载《神雕侠侣》

尽管金庸做了细心的考量,《明报》创刊当天印了八千份,还是没有卖完,剩余的也不知如何处理了。陈昌凤在《香港报业纵横》一书中说,很多年之后,金庸愿意出二十万高价买一份《明报》的创刊号,但没有结果。

第二件事则更小。在这一天,香港有一对青年男女喜结良缘,从此相伴终生。他俩当日恰好途经报摊,买走了一份《明报》创刊号。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1959年的年底,这位二十四岁的男青年将会收到《明报》的邀稿函,从此,他将开始与金庸长达一甲子的友谊。

男青年刚从内地到港两年,名字叫作倪匡。

青年倪匡

把香港的这一天,放大到香港这一年,发生了在香港武侠小说发展史上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

《明报》创刊两月前,时维1959年3月的一日,香港《蓝皮书》杂志的老板罗斌来到湾仔庄士敦道,来找香港米业商会秘书周叔华。

周叔华见到罗斌,不免有些惊讶。罗斌说,我有个好主意,要和你一起商量一下。

罗斌是广东开平人,1923年生于澳门,中学毕业后在香港远东航空学校攻读机械系,准备日后投身于飞机维修,不料在毕业后,恰逢1941年12月8日,日军偷袭香港,驻港英军投降,香港沦陷。因为父亲在上海,所以罗斌跑到了上海。罗斌一向自立,没有依靠父亲,自己到上海文汇书报社里工作,他在书报社里,认识了著名的音乐家梁乐音,两人利用余闲合作出版了一些音乐歌谱,居然相当畅销,赚到不少钱。第一次做出版就有利可图,使得罗斌在日后对发展出版事业有了兴趣和信心。

抗战胜利后不久,罗斌打算离开书报社自己创业,但是干哪一行呢?罗斌自承,若搞工业,由于中国本身科技不发达,一旦外国有什么新发明,自己辛苦钻营自然是白费心思,何况自己又没有多少资金;如果搞出版行业,外国人不懂中文,很少机会来竞争,相反外国有好的文章,可以把它翻译过来。

此时,罗斌认识了与他年龄相仿的朋友,名叫冯葆善。两人相谈后相当投契,罗斌告诉对方,自己以前曾出版过音乐歌谱,赚了点钱。冯葆善说,既然你对出版有兴趣,我们就合作搞个出版社。没多久,两人筹备了一家名为“环球出版社”的出版机构,落户在上海南京路慈淑大厦,罗斌负责发行。

环球出版社的第一种刊物取名《蓝皮书》,32开,创刊于1946年7月25日,在上海的出版截止时间是1949年5月1日,共出版26期,每期出版时间并不固定。《蓝皮书》聘请著名侦探小说家孙了红担任主编,取名《蓝皮书》的理由是:“正是因为这三个字本身就带有一种神秘的意味,我们用来作书名表示这书里的内容,包括恐怖、刺激、神秘和惊奇。”在创刊宣言里明确主张:“《蓝皮书》不论国事,不谈民主,谈有何用,我们讲鬼,我们讲侠客,我们讲侦探,这些都是空虚的人物。这些故事也是飘渺的故事,可是人们在太痛苦的时候就爱空想,废话少说,丢开心事,翻开正文,走进你爱好的小天地去吧。”

《蓝皮书》的主要撰稿人,有孙了红、郑狄克、程小青、上官牧、僧麟、刘正训等等,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关中九侠》也在该刊连载数期。如创刊宣言所说,内容以侦探惊险类小说为主,西方侦探小说的翻译在该刊占的比重较大,像柯南·道尔、克里斯汀、奎宁这些的西方侦探小说名家,都有作品被翻译发表,此外还设有一些实事侦探、冒险故事、看图破案、五分钟破案这样的专栏。

《蓝皮书》甫一出版,即奏凯歌,于是环球出版社又陆续推出了《春秋》《西点》《幸福》等期刊,也成功发行。

1949年5月,正当环球出版社在上海的业务蒸蒸日上之时,罗斌从上海南下,跑回香港来避内战,怀里揣着两根金条和一箱旧稿、杂志,结果在香港连工作都找不到。罗斌遂老调重弹,再树环球出版社招牌,复刊《蓝皮书》。雇不起人,自己一个人编,稿件由跟他一起南下的作家方龙骧负责。两人一个编,一个写,把罗斌从上海带过去的旧稿补进去,编成创刊号,发到报摊,居然就此立住了脚。

《蓝皮书》秉承上海旧日风格,32开,薄薄一册,皆为西方翻译过来的侦探小说,偶然也有香港本土作家西门穆和田振南的作品。西门穆即梁穆叔,专事翻译和写作;田振南是香港的私家侦探,办案经验丰富,以案件入文,颇为吸引人。但是,平心而论,《蓝皮书》过于迎合市场,其文章质量不佳,译笔拙劣,译者甚至任意窜改原文,可谓沙石满纸。封面一望即知,为吸引读者而设,多为外国人物画家手笔,抽象、写实杂糅,所绘皆为美人,杨柳晚风,芙蓉晓日,翠眉玉颊,一笑倾城。

《蓝皮书》之后,在环球出版社旗下,罗斌又推出了甚多刊物,内容芜杂,迎合读者,销量很大,粗略一算,有《环球小说丛》《环球文库》《蓝皮书》《西点》《黑白》《迷你》《新电视》等等。这些刊物几乎伴随着香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少年成长。

环球出版社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到八十年代止,每天出版一本四万五千字的小说,需要的作家数量多得惊人。在作家选择上,罗斌喜用新人。当年作家依达写第一本小说《小情人》的时候,还是个背书包的中学生。依达说,潘柳黛推荐他给罗斌写稿,稿子送上去,心里没底,想不到罗斌居然用了。著名日文翻译家东方仪,也是罗斌一手发掘,两人相逢于天星渡轮,罗斌搭讪几句,就请他为“环球”当日文翻译。名满香港、被誉为巴金接班人郑慧的《紫薇园的秋天》,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得以出版。

环球出版社已拥有如此之多的杂志,但罗斌仍未餍足,他计划出版一本完全以刊登武侠小说为主的杂志——《武侠世界》。

《武侠世界》创刊号

彼时,武侠小说多连载于各大报纸副刊上,最负盛名的作家自然是金庸和梁羽生。善于经营的罗斌立刻想到:创办一本独立的杂志,以此来对抗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这亦是他的合纵连横之道:既然金庸、梁羽生写得那么好,那我就联合其他武侠小说作家,一期杂志,可看多篇不同作品,这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专门刊登武侠小说的杂志,在《武侠世界》创刊之前,常见的有三种:我是山人(陈劲)1950年创办的《武术杂志》和《武术小说王》,以及丘香林1951年创办的《小说世界》,撰稿名家都是原来的粤籍报人,1949年后来港。换了出版地,但作者队伍未散,我是山人、念佛山人、大圈地胆、王香琴、毛聊生(金锋)、萃文楼主(高天亮)等人,原本即同事,抑或同行。这个作家群体,以粤语写广东洪熙官、方世玉、黄飞鸿等民间英雄的故事,后来被定义为“广派武侠”,在香港发扬光大,进而延伸出一系列的武侠电影。北派武侠,镖车辚辚,南派武侠,拳师萧萧,南北风格泾渭分明。

此一时期,本来没有名字,直到金庸、梁羽生崛起,“新派”武侠小说进入史册,这些作者则被意外地归到“旧派”。估计我是山人等人也会纳闷,混江湖那么久,历史给的定论,原来竟是“旧派”。

武侠小说本无所谓“新派”“旧派”,这种时期划分,是后来的研究者,为了研究方便而进行的命名。民国时期,郑证因、白羽、王度庐、朱贞木等前辈出道时,也曾被目为“新派”,但随着时代发展,竟然被认为是比“旧派”还旧。

想要创办一本独立的武侠小说杂志,需要有一名能镇得住“武林群雄”的主编。罗斌的目光遂锁定周叔华,才有了罗斌登门拜访的一幕,因为罗斌准备邀请他来作《武侠世界》的主编。

周叔华何许人也?为何罗斌看中他了呢?

周叔华1909年生人,原籍广东南海,但是数代之前已经移居广州,经营檀香生意。周叔华毕业于广东中山大学经济系,中文颇佳,英文亦很流利,毕业后,在电报局工作。1948年,为避内战跑到香港,在香港米业商会担任秘书。秘书工作不需要固定时间上下班,周叔华不待在写字楼时,就躲到公寓里写作,主要是武侠小说和分析赛马信息的《马经》。

周叔华写武侠小说用的是笔名,叫作蹄风。“马蹄生风”渊源自“赌马”,平时写《马经》,笔名是“叔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明报》曾举办“明报杯贴士赛”,对参赛的马评人用一个季度的成绩来进行计算,“叔子”由于其中一场贴中了冷门的赛马“喜鹊批”,抛离了其他对手,成为第一届的第一名,可见他对于“赌马”甚有心得,《马经》写得非常成功。因为喜欢赌马,蹄风认识了不少香港的武术高手,比如香港白鹤派的宗师吴肇忠,太极拳名家董英杰,都曾经为他写的小说题过字。蹄风的小说在东南亚很畅销,名气甚至超过了香港。

在香港,根据武侠小说改编成为武侠电影,以金庸和梁羽生的作品为多,台湾则是卧龙生和诸葛青云为最。其实在那个年代,蹄风的武侠小说被改编成武侠电影的数量,也并不在少数,从1961年到1963年,改编自蹄风小说的武侠电影,大概有十部,并不逊色于同时期的梁羽生。1961年改编的首部电影,由罗维导演、林黛主演的《猿女孟丽丝》,同一时期,亦改编拍摄《天山猿女》,由尚在童年的萧芳芳主演。

蹄风《猿女孟丽丝》报载本

蹄风的大部分武侠小说都相互关联,构成一个清代初期包含十多部小说的大系列,从康熙一直写到乾隆。武侠小说几部相关联,构成系列,几乎是当时很多香港武侠小说作家的习惯,最为代表的是梁羽生的“天山系列”,连绵二十多部,从明朝初年写到清朝中后期,金庸也有“射雕三部曲”。蹄风的系列小说,按照故事发生的时间,《天山猿女》讲的是猿女孟丽丝由猿猴养大,在西藏的噶丹寺为天龙派扬名,其中穿插有明末遗民抗清的情节。《猿女孟丽丝》讲的是孟丽丝与江南八侠甘凤池、吕四娘等助雍正登位后,遭雍正出卖,孟丽丝被雍正迷奸,成了雍正皇妃,结下一段孽缘。《清宫剑影录》讲司马长缨及王雪莲一对侠侣刺杀雍正。《武林十三剑》讲述乾隆的十四皇叔有个女儿飞凤郡主,她爱上司马长缨,假称失身于司马长缨以作威胁,逼司马长缨离开王雪莲。《龙虎下江南》则是司马长缨与群侠在江南大会的擂台上歼灭作恶多端的飞凤郡主。

蹄风写入小说的角色可说海纳百川。除了与雍正传说关系最深的江南八侠外,晚清小说《圣朝鼎盛万年青》中的冯道德、周日青也都被用上,还有武术史的内家拳家王征南也在其中。更特别是,梁羽生《白发魔女传》的卓一航和玉罗刹,也出现在《密勒池剑客传》里,蹄风还为二人写了一个女儿卓映霞。同样,金庸《书剑恩仇录》里的天山双鹰和白振,名字也出现在蹄风的小说里,身份也有相似处。蹄风小说成了当时清朝武侠人物集中地,虽然不免有蹭金庸、梁羽生热度之嫌,但也可以反证蹄风确有想象力。

蹄风小说的地位,并非凭借他人的角色来完成,同样创造了一批独特人物。最著名的是“猿女孟丽丝”,这个灵感,明显来自“人猿泰山”。孟丽丝最惊人的情节,是身为女侠,却遭雍正迷奸,然后甘心做了他的妃子。正义的女主角竟然成了大反派俘虏,在当时武侠小说通行正邪不两立的风气下,这样的写法破格而大胆。

蹄风小说里另一超越寻常的人物,是蒙古佛教的女菩萨沙哈洛,她在蹄风几部小说中都有出场,而且戏份颇重。身为女活佛竟然和江南八侠中的王春明发生关系,还生下私生女王雪莲,成为另一核心人物司马长缨的情侣。司马长缨也和书中的女魔头飞凤郡主纠缠不休。反派女主角爱上男主角并非新创,但是飞凤郡主的特别之处在于,她没有因为爱上司马长缨而改邪归正,依然大杀正派侠客,这才是与众不同。

蹄风具有一种现代作家创作需要的硬心肠,他敢于让重要的正派角色被人杀死。正派角色像甘凤池、吕四娘、了因全都死于飞凤剑下,飞凤女魔头的形象予人印象深刻。这也是当时很多武侠小说家写不出来的。

在罗斌眼中,香港的武侠小说作家群中,1959年的蹄风,足以与金庸、梁羽生颉颃。

罗斌究竟如何说服了蹄风,目前没有资料可考,但是,在1959年4月1日,《武侠世界》创刊发行,第一页印着“督印人罗辑”(罗辑,究竟是罗斌的化名,还是当时印错,存疑)“主编蹄风”。创刊号16开,55页,封面上印着蹄风的《铁掌雄风》、金锋的《虎侠擒龙》、石冲的《武侠电影纵横谈》等标题。

如果细心统计一下,1959年,武侠小说在香港正步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1959年的3月,金庸在《香港商报》上连载的《射雕英雄传》已经接近尾声。此前的1957年,张梦还在《武侠小说周报》连载《沉剑飞龙记》,广受欢迎。张梦还文笔极佳,小说写得精彩纷呈,孰料《射雕英雄传》刊出后,香江震动,与张梦还的《沉剑飞龙记》打起了对台,“战况”激烈,被称为“龙雕之战”。1959年的1月1日,梁羽生在《大公报·小说林》连载其平生代表作品《萍踪侠影录》。武侠小说的阅读量日渐提升,成为香港人的重要休闲方式。

据《香港商报》记者余江强撰文记述,金庸创办《明报》后,自然不再替《香港商报》写武侠小说。1959年5月19日,《射雕英雄传》完结,《香港商报》想请梁羽生助阵,奈何梁羽生《萍踪侠影录》写得热闹,无暇分身。匆忙之际,《香港商报》总编辑张学孔、副刊编辑李沙威、编辑主任张初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自己报社的编辑李钦汉顶上,并在报上先发预告,类似当初罗孚推出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

李钦汉是体育版的编辑,小说题目都没有。编辑部又集体帮他“度桥”(粤语:出主意、想办法),张初起书名叫《赤心红侠传》,李沙威给他起笔名为杨剑豪。

李钦汉写作模仿金庸的文字和叙事手法,一写就是两年,完成两部小说《赤心红侠传》和《鸳侠盟》,后来都出版了单行本。金庸很看重他的写作,向《香港商报》建议,让李钦汉脱产,集中写武侠小说。可惜李钦汉要兼顾许多工作,没有再写武侠小说,但笔耕不辍,写了大量散文、影评、小说等,也编写过“马狗经”,曾写过专栏,就叫《古惑狗》,是个写作方面的多面手。

金庸除了1959年5月20日在创刊的《明报》开始连载《神雕侠侣》,此前的2月9日,因当时还没有独立创业,抹不开老东家《大公报》的面子,在其子报《新晚报》上写了一部《雪山飞狐》,6月18日连载结束,留下一个开放型结尾。

《大公报》的编辑周榆瑞举行家宴,邀请金庸和梁羽生参加。金庸当时和梁羽生等人专门讨论过《雪山飞狐》的结尾,大家都表示比较新奇,但并不赞同。

事实证明,小说确实“惊起一滩鸥鹭”。《雪山飞狐》的叙事手法是罗生门式,但这个结尾,金庸说是借鉴了马克·吐温写的一则中世纪的传奇故事。一个公主爱上了一个武士,但武士爱上了她的宫女,国王让武士在两扇门之后选择,一扇门后是他爱的宫女,如果他打开这扇门,可以和宫女结婚;另一扇门后是饥饿的狮子,如果打开这扇门,他会被狮子吃掉。公主知道两扇门后的秘密,她该如何给武士暗示呢?当然两则故事的意义并不相同。这部作品在金庸十五部作品中并不起眼,排名居后,但它别树一帜。

家宴的组织者周榆瑞,大陆读者可能并不熟悉,但是在当时香港,周榆瑞名列《大公报》“唐宋金梁”“四支健笔”之一,也写武侠小说。

金、梁二人,耳熟能详,无需多言,“唐”是指笔名“唐人”的严庆澍,“宋”就是笔名“宋乔”的周榆瑞。

大陆读者识得宋乔,大半因为一部《侍卫官杂记》,当年风靡一时,记忆中,封底还印着“内部发行”的字样。周榆瑞当年曾以记者的身份派驻南京,近距离接触过蒋介石,对蒋政权上下官员以及各种小道消息颇为熟稔,以“宋乔”笔名写出了《侍卫官杂记》。此书后来流传极广,行文幽默,彼时文化部副部长周扬曾接见周榆瑞,对其书赞赏有加,但周榆瑞自己并不满意,因报纸连载,写得过于散漫。

《侍卫官杂记》的成功,激励了《新晚报》的总编辑罗孚,罗孚又让严庆澍写出一部洋洋大观的《金陵春梦》。《金陵春梦》的影响程度远超《侍卫官杂记》,记得我小时候还曾和别人闲侃过蒋介石原来叫“郑三发子”,听得别人连连惊叹。而我讲的素材,就是来自这部小说,事实上,严庆澍连蒋的门都没进去过。

严庆澍取笔名“唐人”,与“宋乔”对应,唐宋是两个朝代,而陈文统笔名“梁羽生”,梁也是朝代,等到金庸,金还是朝代,四人相映成趣。

香港光明出版社印行,田牧风《域外屠龙录》第一集封面

金、梁撰写武侠小说,迅速崭露头角,周榆瑞见猎心喜,在《新晚报》上也连载了一部武侠小说《域外屠龙录》,署名“田牧风”。

田牧风是周榆瑞,这个内幕,是金庸在《谈》一文中说的:“他曾以‘田牧风’的笔名,在《新晚报》写过一部长篇武侠小说,书名似乎叫作《异域英雄传》。他对外国有兴趣,因此中国武侠小说的背景也搬到了外国。这部小说人物的性格模糊,故事缺乏高潮,男女侠士动不动就结婚,因之报馆中有一个同事在背后挖苦说:‘这小说的书名应当改作《侠客结婚记》。’我只对榆瑞简单地提了几次意见:‘对话太多,情节不够紧张,没有作为中心的人物和故事。’却没有好好的和他讨论,如何补救和改进。现在想来,不禁内心有愧。虽然,这种游戏笔墨本身并无多大价值,他在这方面尝试失败,那也算不了甚么。”

金庸在文中提到书名是《异域英雄传》,后来香港伟青书店出版实体书,名字是《域外屠龙录》。

伟青书店出版的《域外屠龙录》时间久远,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但是好友赵跃利是武侠小说的收藏家,他收藏了一套香港光明出版社印行的《域外屠龙录》,书名一样,内容一样,署名是“田风”,显然,田牧风和田风是一个人。

限于诸多原因,跃利兄也自承没有能力找到当年的《新晚报》核对。不知金庸“似乎叫做”并不准确,还是连载时和后来结集出书,名字不一样。但是观其内容,“男女侠士动不动就结婚”,甚至说“书名应该改作《侠客结婚记》”,则不免有些夸大。

《域外屠龙录》故事背景是元朝,讲述范仲淹的后人范文玄,机缘之下,拜武当派黄裳道人为师,学习武艺,并且与师妹两情相悦。按照传统武侠小说套路,情节发展下去,就是各路英豪逐渐团结在主人公周围,抵抗外族侵略,推翻残暴的元朝政权,期间有男女侠客的爱情,最后建功立业大团圆。但是作者偏偏打破常规,整部小说,没有秘笈,没有奇遇,没有藏宝,也没有复仇,能力超凡的反派角色没有,武林大会什么的更加没有。可能唯其这样,读者的兴趣也就淡然了。

周榆瑞文字生涯中,仅写了这么一部武侠小说,后来他离港赴美,出版了一部自传体的书《彷徨与抉择》,昔日好友金庸回应了一篇《评》,引起了香港报纸各派阵营的一场笔战,恐怕当事人也始料不及。

周榆瑞1980年3月26日病逝于伦敦,享年六十五岁,一生传奇。

遥想《大公报》当年同仁聚集在周榆瑞家的客厅,一起讨论胡斐的一刀到底是劈不劈下去的时候,大概是西风残照里最后的愉悦时光。

香港武侠小说的发展历史,因金庸、梁羽生“双子星”过于闪耀,对于其他作家及作品缺少相关资料记载,很多作家的生平,并不十分清楚,近年经过一些武侠小说爱好者的广泛搜集,除金庸、梁羽生、蹄风、牟松庭、张梦还等人,还陆续发现杨剑豪、唐斐、孙寒冰、林梦、孟英、梁枫、高峰、彭浩一、官溪室主、散发生、商清、避秦楼主、何剑奇、东方骊珠、萃文楼主、双鱼楼主、童庚金等人的一些资料。根据香港出版的武侠小说数量,以及书后所附广告中的作家名字来看,今日对香港武侠小说的了解,依然还有距离,而对于中国武侠小说史而言,少此一块拼图,大有缺憾。

香港“新派”武侠小说作家,与同时台湾武侠小说作家大多专职武侠小说写作不同,香港专职武侠小说作家不多,上面提到的作家,多为兼职创作,可称“雅好”。

从中国武侠小说发展历史来看,女性作家介入武侠小说的创作,公认是在新世纪之后,“大陆新武侠”推出了“女性作家群”,如沧月、步非烟、盛颜、慕容无言、沈璎璎、楚惜刀等人,香港则有郑丰,台湾有荻宜。但是香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是有女作家曾执剑步入武坛。

梁枫,原名梁慧珠,另有笔名端木红,1925年出生,广东中山人,香港资深女作家,写过大量文艺小说,如《嫁衣》《风雨故人》《蓝千叶》《一串小梦》《天山之约》等,也写过若干专栏。若无新发现的资料,她可能是当时唯一写长篇武侠小说的香港女作家,武侠作品虽然只有《丹心奇侠》和《剑胆游侠》两部,但是填补了“新派”武侠小说女作家这一空白。梁枫的两部小说独立成篇,《剑胆游侠》又是《丹心奇侠》的续书。《丹心奇侠》讲述飞山燕李红霞与周天晓、王霸天之间的恩怨。《剑胆游侠》则是飞山燕徒弟的故事。

倪匡曾在文章中素描梁枫,说梁枫个子娇俏,性格活泼爽朗,十分好客,甚至可以在她香闺里喝酒胡闹。梁枫一直坚持写作,虽性格爽朗,但为人低调,从不张扬,可惜她的武侠小说早已绝版,难以领略其刀光剑影的文字风采了。

还有写作《冰霜剑华录》《铁骑英烈传》的孙寒冰,原名张易扬。当然,这个名字,读者并不熟悉,可是他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张彻。没错,就是香港导演张彻,武侠电影的巨匠。

张彻自承:“我在《铁骑英烈传》里所写到的人物,关于清廷和太平天国方面的人,无一至于杜撰,不但双方的重要角色,只要文中写出姓名的,即使是一个小兵之微也都有所根据。”照此说法,这部武侠小说应当名标史册,可惜张彻偏要在武侠小说里发挥“武侠无用论”,侠客纵有通天本领,也非洋枪、洋炮之敌,可谓“否定武侠的武侠小说”。情怀固然可嘉,反思亦可圈点,但读者是否买账,则是见仁见智了。

罗斌创办的《武侠世界》,首开专门刊登武侠小说杂志的先河,每周一刊,读者一次读到的字数更多,远比在报纸副刊上阅读更为过瘾,一时间,《武侠世界》大卖,每期发行量达到一万余册,并且遍及东南亚的越南、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等地。

罗斌是生意人,他把在“环球”旗下的《西点》《蓝皮书》里面连载的武侠小说,重新刊登在《武侠世界》。刊登旧稿之外,新稿转移在这块阵地,一边连载,一边由旗下的环球出版社、武林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七八十页一册的薄本,至今还受到武侠爱好者和收藏者的追捧。

除了《武侠世界》,1959年10月5日,罗斌还创办了《新报》,除刊登香港新闻,主要登载《马经》和《球经》。

蹄风武侠小说和《马经》写得好,更兼有一手好书法,《新报》的报头就是他所题,《新报》发行,他也一直为《新报》写《马经》。

罗斌有他的“生意经”:“我每天要出版新刊物和《新报》,有些是无本生意,例如印刷可以用报纸的剩余纸张,《新报》的开度窄一点,剩余纸张就多一点。排版印刷呢,反正都有伙计,有机器,能做就做。出版这么多,一些赚得多,一些赚得少,但总归是赚嘛。”

《武侠世界》的创刊,让《明报》老板金庸见猎心喜。极具生意头脑的金庸,自然不会让罗斌独占风头。《明报》经过半年多的运行,在1960年1月11日,创刊《武侠与历史》杂志。为吸引读者,金庸一出手,还是武侠小说——他给1959年的《雪山飞狐》,写了本前传《飞狐外传》,跟《武侠世界》打起了对台。

1960年1月11日《武侠与历史》首期刊载《飞狐外传》

《武侠与历史》第1期,还刊登了署名“燕人”的文章《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紧接着,1960年1月15日香港《真报》“虻居杂谈”专栏,衣其写了篇文章《推荐——这题目实在大了些》,在文中赞扬燕人《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一文,并说:“在探讨武侠小说发展的过程中,将武侠小说提高到理论上来评价……”

衣其者谁?青年倪匡是也!

在刊发小说的《武侠与历史》杂志,出现一篇论述武侠小说理论的文字,又是为何呢?

此前不久,学者胡适在一次演讲中,抛出了“武侠小说是下流的”这一言论,1959年12月,演讲内容在香港发表。12月8日,金庸读到演讲内容后,迅速做出反应,12月10日在《明报》发表社评《最下流之胡适之》。此事并未就此完结,1962年,《明报》还在报道中嘲讽胡适是“鸡鸣狗盗”之徒,就在这一年,胡适去世,这本是件大事,然而《明报》仅仅在第四版中间登了篇幅很小的报道,金庸本人也没有表示哀悼。由此可见,胡适批评武侠小说的态度,刺伤了金庸。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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