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歌丨庭院深深
(图文无关)我去了洛杉矶南加大,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视觉中国/图)
整整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仍然这样清晰地记得,我手握一杯热咖啡站在窗前眺望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细雪,低低地呢喃这支歌: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大嫂走过来站在身后静静听我唱完整首歌才叹出气来,那声叹息,可能包涵了:你怎么会把情况搞成这个样子;回到轨道里去吧,让家人,尤其让爸爸安心;又或者,跟随你的心,无论如何选择我们都会支持你。我不知道是哪一个答案,大嫂没有说出口,只默默陪我看细雪无声落下,落下。
那是1990年的波恩,当时的西德首都,两德尚未统一。大哥在那里读社会学。我在时报文化中心工作,主跑国乐、国剧,是我喜爱的路线,但我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我有一个相恋七年、已经订婚的男友H,他当完兵在台大念研究所,我先进了社会,在报社遇见了C。我移情别恋了,身心痛苦异常,又极度易感,好像眼睛无时无刻都能蓄满眼泪。
其实那一年的情况紊乱极了,采访工作里还遇见来自纽约的大陆音乐家T。我们好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我竟毫无保留对他诉说自己当时惶乱的境遇。T说:“那么你要不要干脆逃到纽约来慢慢想啊?”“来纽约找我。”“我很会做饭的。”这些也许是玩笑话,我想着,他是否走到每一个城市,都会对一位青春少女做这样的约定呢?T大我七岁,他说:“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认为,七岁是最完美的差距。”我没有把他的任何一句貌似追求的话语当真,我连我自己都不信任了。
但是T意外地给了我启发,逃,总可以吧?都不要了,就谁都不辜负。我站在远处看自己性格里的某种劣根性,小时候跟哥哥下跳棋,快输了,索性把棋盘弄乱,耍赖。但有一次大哥咦了一声:“你本来可以赢的。”
我给哥哥写信,把自己弄乱的棋局一五一十说了,大哥大嫂急急打电话来,要我不要贸然做什么决定,“不然,你来波恩住一阵子?”就这样,我辞掉工作,人生第一次出国,以破烂的英文独自转三趟机,到了宁静的古城波恩,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
白天哥哥嫂嫂出门上课,我伫立窗前,每天每天,看行道树的变化,从整排萧瑟的枯木到嫩叶满树,从寒冬来到春天。远处有个房子施工中,屋顶上有个长长的吊臂工作了好多天,看不出任何进展,大哥笑说:“这在台湾,不要半天就弄完了。”整个城市像转速调慢的唱机,缓缓地转动,流泻低沉的吟唱。
我的爱情似乎也被调慢了转速,从刚开始因为嫌恶自己背叛承诺而不时涌出泪水,慢慢平静下来。对面一楼是一家制作齿模的工作室,远远能看见窗边许多牙齿模型,偶然有穿着白袍的工作人员走动。某日一位金发男子仰头朝我的方向望过来,我正端着一杯咖啡遥望着他,我没有后退,而是举起了杯子,向他微笑致意。反正是异国啊。
复活节过后,出门可以脱下羽毛衣了,我跟哥哥说,我看过雪了,可以回台湾了。我看过雪了,可以回去过如常的日子了。我以为是这样的。一回到台湾我就反悔了,我没有回到前男友的身边,像《半生缘》里曼桢说的:“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把我的人生搅成一池浑水的C却同时交了新的女友。我没有悲伤太久也没有强烈恨意,浪子啊,我在心底叹息。一夕长大。
我开始读托福英文,寻找美国研究所的信息。数月后,拿到了几个学校的入学许可,包括位于纽约的St. John's。T再度来台采集音乐。我没有告诉他关于St. John's给我I-20的事,也没有告诉他,是他给我的灵感,抛开一切出去念书。我如果去了纽约,必然会依赖他吧,那么这个决绝的告别就成了谎言,我将再一次否定自己。况且我的家人只知道为了C,我竟然离开交往七年的男友,不知从哪还迸出个音乐家来。我不希望我爸的血压飙得太高。
我去了洛杉矶南加大,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第二学期我搬到一栋可爱的小屋,窗前有几棵终年长青的棕榈树。面对它们,我写下了一首小诗《仰望》:
那棕榈长鬣迎风
欲奔若狂
一只海鸥稍事停留
未久即飞
棕榈叶摇撼如痴
爱与飞行
皆是前世的梦
《庭院深深》
作词:琼瑶 作曲:刘家昌
多少的往事 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 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间 几许痴迷
几载的离散 欲诉相思
这天上人间 可能再聚
听那杜鹃 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啊啊啊啊 不如归去
宇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