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研究】渴望

艺术家追求的是什么？本应是不竭的创造力的发挥。

艺术家能做的是什么？本应是人格的自我完善。

真正的艺术家本就是一生都在渴望着。

渴望什么？渴望美神在他的笔下冉冉升起。

赖少其这么老—七十多岁了。这么有成就—展览画册一长串。这么有名望—头衔公职一大堆。在人生的这张答卷上，赖少其确凿用刀枪笔墨写下了铁定的答案。七十来年的经历既印在历史的岩层里；也烙铸在当代人的心间。本应是悠游了。

可是，不！

赖少其确实还在渴望着。这是一种无止境的渴望。一种热切的渴望。对美的渴望。

七八年前，赖少其借着黄山的烟云、松岩，用焦渴的笔墨为我们带来了雄博的画面。他总截取一壁山岩，用枯焦的浓墨漫涣地交叉皴擦着，再铆上浓重的提点，树耶、石耶、山耶，有如铁钉，有如藤绕，但统统笼罩在水朦朦、化茸茸的烟霭当中—苍润互化。开阖的刚雄，夹带来一股豪情，浓黑的统一泛出了重音合唱。浩浩首漫天金鼓动起来！

正是这股豪气，他入武夷过雁荡，越庐山登泰岳，宿桃花源，俯鼓浪屿，涉桃花溪探白龙潭……腿是人人都有的，但未必都肯这么使唤它！从铁打的江山中走出一双铁脚板，更炼就了似铁的意蕴。这豪气，真迫人！

正是这股豪气，他联册页而成长卷，千里入画图，集奇峰而张巨幛，万山共呼啸。细如斗方，臻其精妙，大至寻丈，诀其开阖。横披伸张，肝胆沥沥。中堂正正，堂皇灿烂。就画而论，方的、横的、大的、小的、墨的、彩的，垒箱叠策，这制作，真惊人！

正是这股豪气，他亦诗亦书。画兴未尽，诗书和鸣。序、跋、辞、赋，诗，长短句，都来！写到兴酣处，曲亦自度，字亦自运，情折入化境，无处不关情。难得的是把革命的理想情怀与艺术的浪漫手法融合得寸关绵密水乳融融。这才情，真感人！

论画，已是一格！可谓山亦高水亦长了！

然而。

然而且看近年来的作品，着实出乎意料之外。

他竟对我们熟视无睹抑或倦于入画的广东本地风景一画再画！鼎湖星岩，罗浮西樵，深圳珠海，汕头海南……无不浸透着浓浓的乡情。想不到赖少其南下回乡后竟对乡景注下了这么大的热情，这种注重生活、注重情感的追索确是意料之外！

在鲜艳明丽的粤风熏陶下，赖少其少用渴墨了，他转而用随意而带点稚味的线条衬以大水墨，再堆上浓烈灿烂的色彩来表达南国那特殊的韵味。如果说先前那雄博曾经夺过人们的思绪，那么，今天的灿丽则是如此亲热地炙人心思。大约乡里的感召使赖少其心间荡起儿时的乡谣，要不，何以在七十高龄而有如此稚朴的笔调？这又确是意料之外！

一直来多画山水的赖少其，近年来忽然画起花卉来。南方特有的植物引起了赖少其的关注，并毅然执笔描画，平平无奇的洒金榕竟然在其笔下焕出如此生气，更不用说那雁来红、胡姬兰了！这也确是意料之外！

而确是更意料之外的是赖少其拿出一迭陈老莲花卉册临稿。这真令人叹绝，画本就绝，临得也绝，绝在格调如此地一致，陈老莲、金农、赖少其仿如一辙。看来，品性的相近使作品的内蕴更易沟通，也于是有了灵犀皆通的灵效了。七十外放的人尚有临作面世，倒是该令那些断言中国画病绝的超人品味品味的。

我惊叹地想一再提提的是那标题“夏”的山水方幅。这是一幅有重量，有厚度，有手法，有意蕴的佳作。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张画，就无法摆脱其魅力对我的包围！更其重要的是，我真切感到从这幅画的转折中，真切窥见赖少其风格的另一端倪。我预言：水、色泽浑溶将是八十赖少其的风采。昔年的赖少其版画，亦曾有色彩斑斓的特色。如今，这特色又浮现出来，应该说，在自我完善的历程中，技术因素的使用已一步步与内在的蕴含合辙了。

赖少其一步步走了过来，风风火火。

但始终在渴望。

渴望于是带来了一批批作品。

而如今，不是还在渴望吗—色泽水晕入画来！

一九八七年重阳日于味湖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