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蓝牡丹》编后记|宁肯小说集《城与年》序
天有际,思无涯。
导读
“文学即人学”是锚定中国现当代文学价值观最重要的命题之一,在文学中挖掘人性,无论善恶,皆是可供借鉴的涌泉。小说家宁肯在《蓝牡丹》中,手把手领着读者走到具体的、活生生的人身边,同时也是走进了作者本人的少年时代,在小人物跌进大事件的际遇中,全身心地领会那个时代给予每个人的彻骨感受,与之共鸣,与之共生,进而在这一过程中,领悟“文学即人学”和“文学见人性”的真正含义。
今日头条推送宁肯小说新作《蓝牡丹》,二条为林森编后记及宁肯小说集《城与年》序言。
短篇意识与时代微光
——宁肯《蓝牡丹》编后记
林森
国内的文学期刊,大多以中短篇为主,尤其是短篇,几乎占满了文学期刊的一半版面,其产量不所谓不高。但同时,我们又很难看到真正动人的优秀短篇。目前大多数短篇,只是小说篇幅的缩减,并没有建立起真正的“短篇意识”——在很多小说家那里,长、中、短只是字数问题,他们并不会思考这三者的差别。可在一些优秀的小说家那里,这三者间的有着天壤之别,甚至可以说,短篇小说和诗歌的距离,比和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的距离更近。短篇小说的篇幅之短,使得它不得不往内收,在极限的篇幅内,容纳足够多的内容、放射足够宽的外延——而且,它还要留下相当的篇幅,用于闲笔,以呈现某种舒缓的气质。宁肯此前写过《蒙面之城》《沉默之门》《天·藏》《三个三重奏》等优秀且风格鲜明的长篇,也写过《北京:城与年》这部获得鲁迅文学奖的精彩散文,他在短篇小说上的发力,可谓姗姗来迟。“迟来”的原因,或许是他对短篇有着某种敬畏——事实上,在2017年《十月》于李庄的一个活动期间,他已经在跟朋友聊着正在进行着的“城与年”系列小说的创作,于是,在这两三年里,我们陆续看到了一个有文体意识的短篇小说家宁肯的精彩亮相。
他把这些小说放在“城与年”这个和自己的散文集同名的系列里,显然是在书写非虚构性的《北京:城与年》之后,获取了某种虚构的驱动力——在我看来,这种驱动力正在于非虚构性的书写,阻隔了他重返旧日北京,让他没法抵达童年的梦幻与真实,所以他一定要画一条对称轴,并把虚构性的那一面书写出来。这条对称轴,就是“城与年”——这个名字里,“城”是空间,“年”为时间,空间、时间的并置与交错,人就在其间出现了。这个系列的短篇一共九篇,这两年在《十月》《收获》等刊发表之后,好评如潮——这种好评更多来自专业化的读者,来自那些深知短篇分寸的读者那里。孟繁华就把他编选《2020短篇小说年选》的序言题目定为《今年说说宁肯》,一人“覆盖”一年。2020年底,《天涯》与海南省文学院一起举办“驻岛写作计划”,邀请宁肯前来海南岛居住一周,他在驻岛期间写了一篇手记《驻岛》,他从海浪的无序喧闹里,看到了和他小说里相通的气息:混乱。混乱的城,混乱的时代。
这篇刊发于《天涯》2021年2期的《蓝牡丹》就是“城与年”系列短篇的其中一篇。秉承着这系列小说的同一背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个混乱的时期,混乱里面寻找内心秩序的人,相继登场。《蓝牡丹》的故事并不复杂,由于时代的乱糟糟,少年小永一个人生活,还得照顾家里的猫小黄,为了让小黄尝鲜,小永去偷副食店的羊腰被揪住,最后却被店家原谅。在这篇小说里,故事主线并不重要,重要的叙述,全被作者藏起来了。比如说,被一笔带过的小永一人生活的原因——父母在房山工作、哥哥姐姐插队;比如说,“东方红副食店”原名“常發”;比如说“常發”女主人玄珍,私下里被叫做“蓝牡丹”,她解放前的有过“妓女”的经历……这些被作者轻描淡写的背后,是时代动荡期带给人的变化,在别的作家那里,会被大书特书的地方,在宁肯这里,被缩减、被隐藏、被放轻……这既是在当下写作的某种策略,更是短篇小说的精巧的处理方式。解放前成了解放后,“常發”成了“东方红”,妓女“蓝牡丹”成了温和的“玄珍”……时代在变,可人有时并不能立即跟上时代的变化。在“解放后”这样的时间被人为划定后,旧时代里的人,是不是马上就能在精神上成为新人呢?事实上,新的名词、新的说法、新的秩序不断出现,可旧时代里的一切就都要抛弃吗?从旧时代里保存着的某些“温情”,其实是值得铭记和书写的。
事实上,今日回看、重返,书写那个海浪一般混乱无序的时代,盯着其混乱是勇敢的,可更困难的,是在那样的混乱里,仍旧发现微光的闪烁,发现人情在暗处的坚韧——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在任何时间点都顽强生长的真情,人类才能一直抱有继续走下去的希望。小永偷羊腰被揪住之后,怎么处理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这是一个小说问题,这又不仅仅是一个小说问题,而是宁肯要做出的选择。这也不仅仅是宁肯的选择,而是他在决定重返虚构性的“城与年”之后,代替读者面对的一个时代的追问:对于这么一个少年,“蓝牡丹”玄珍能不能原谅?宁肯在小说里,处理得越轻描淡写,细心的读者越能发现其背后,有着巨大的隐忍和温情。
个体撞进大时代,往往会成为浪潮上的一滴水,被甩开的同时也会被吞没,可怎么写出其被甩开时,那滴水在溅起后折射出来的日光,是对有志于书写的作家的真正考验。在当下,很多出版已经成为主题性出版,很多写作已经成为主题性写作,个人的发现往往让位于时代主音,真正属于个人声音的写作,就显得如此稀缺,这当然也是余华《文城》引起各种热议的原因——读者在当下,仍旧需要这一类有着作家内心尊严的书写。宁肯的逆潮而上,重返记忆里的“城”、记忆里的“年”,重返少年时的自己,他满怀温情,在混乱残酷的时代里,让少年小永被原谅。这原谅,对宁肯是极为重要的,对读者也是极为重要的,或许,在通读完宁肯这一系列短篇,我们才能发现:正是有了这个原谅,我们才有了走出那个时代,走到当下,走到更宽阔未来的勇气。
2021年3月26日
驻岛
——小说集《城与年》序
宁肯
这是一片混乱的海,太混乱了,几乎分不出石头和海,巨浪和礁石,浪花和碎石,都呈白色,哪是石头哪是浪?我驻岛,写作,阅读。可能我见到的海还是少,不然也不会这么惊讶,以致使用“混乱”形容大海。要不就是见得太多,崂山,圣托里尼,大连,好望角,冰岛,斯米兰,牙买加湾,多了去了,数不过来,因此也对海形成固定印象,通常都是沙滩,海浪,礁石,码头,远方一片海。就算礁石岩岸也光滑耐磨,磨出的灰色,棕色,黑色,或褚色皆为时间之作,像博物馆里的时间或任何一件物品。总之无论我见过多少海,在我的印象中都是一种秩序象征,包括固定的节奏,冲击,位置,不变的浪,见得太多和见得太少,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
但是,在西岛我看到了不同的海,惊人的混乱,很小的岛却有如此大的混乱,以至让我以为世界如此。当然和视角有关,和伸出两臂在远处又几乎合拢的岬角有关,想象空间极大,因此它的形势很像是世界的混乱——混乱世界局势的一部分。我像帕洛马尔那样一动不动凝视海面,但据说这个人就是卡尔维诺本人,那我就得小心一点。岬角周边全是不同方向的浪,层层叠叠,相互撞击,毫无规律的浪,永不间歇的浪,几乎看不到一点蓝色海水。那些灰白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奇形怪状,毫不光滑,几乎刚刚碎裂生成,在峭壁上看上去是一体,但随时都可能一哄而散,很难分清是海浪还是石头,乃以至整个竖起来,没有任何秩序,只有乱浪,乱石,无方向地乱冲,主要还激情不减,前仆后继,没完没了,明明没有意义却构成了脱离自身的意义,似乎无方向就是它的意义。
某种意义,《城与年》就是混乱的结果。
我在三亚,在天涯海角——货真价实的天涯海角。我在此驻岛,写一本书的序言。有时出海到某个岛,比如西岛,那样一个小岛却有那样大的混乱。我住的客栈距海不过二百米,溜达就到,是任何一处都一样的一片海,海水碧蓝,沙滩金黄、弯曲,一望无际。我深居内陆,是北方人,就算如此,因为见的海太多了,对海的新鲜也就不过几分钟。但西岛震撼了我,混乱的海,仿佛专为我而设,一直就等在这里,等我到来,等一篇时代的序言。
我在客栈收尾了《城与年》系列之最后一篇《黑梦》,自然也就收尾了《城与年》这个文本,跨文本。如果驻岛是一种形式,岛上收尾一部小说也是一种形式,我对形式从来有一种神秘的敬畏。完成了《城与年》(九个故事)我觉得可以非常从容了。不仅是写作从容了,整个人都从容了。十五万字,四年时间,一年多少字?但是从容了。剩下的,哪怕再写三个长篇都完全无所谓了,再长,再巨制,都是剩下的。本来完成了最后的《黑梦》还想将九个故事再梳理一遍,还有不放心之处,但是突然觉得可以放下了。断舍离,不追求满,百分之百与百分之九十其实没有区别,后者不完善或者更好。已感到语言里一种可怕的完善气息,留点瑕疵,毛茬儿,对,突然如醍醐灌顶——立刻就脱身了。脱出自己,从自身飞了出来。有时人就是自己的牢笼。需要牢笼,将自己关得牢牢的,也需要飞出。突然,通身喜感。大闭关,大开关,后面再闭关,也是开关了。
宁肯,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蒙面之城》《沉默之门》《中关村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