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黑暗里有光明，烂牌里有确幸

常常听到有人说，生来没有拿到好牌，只能打好手里的烂牌。而面对生活里各种烦心的遭遇，更多时候也我们也只会焦虑却手足无措。

但在新上线的免费播客《衰仔日记》中，马家辉将自己几十年来经历的倒霉事儿，用标准的塑料普通话娓娓道来，只想告诉你：“黑暗里面有光明，大烂牌里也有小确幸”。

总被坏运气折磨，不想卷入“衰”的漩涡？不如一起来听听衰仔的倒霉运里，藏着怎样的人生智慧？

讲述 | 马家辉

来源 | 《衰仔日记》

（文字经删减编辑）

大家好，我是马家辉。

你可以称呼我马博士、马叔，很多人这样叫我，也有人叫我马爷，那就很给面子。当然你也可以像我好朋友梁文道这样叫我，他叫我辉哥，怎么样，连梁文道都叫我辉哥，你们要给我多五分的尊敬吧。

我终于开了一档播客节目《衰仔日记》，这“衰仔日记”里的衰仔，说的就是我自己，马叔、马博士。

01.

我为什么自称为衰仔？

我为什么自称为衰仔？当然是因为从小被我妈叫我衰仔嘛，被她叫了几十年，到现在我58岁了，好老，像恐龙一样，像化石一样，我妈还是叫我衰仔。

被叫习惯了，有时候我还真蛮想改名的，叫马衰仔，衰仔博士。所以，这档节目讲衰仔，其实就是讲我自己的故事。

在我谈这个内容会讲什么之前，总要破题，解一下为什么《衰仔日记》要用这样奇怪的名字。

我们一个字一个字来讲，先讲“衰”，“衰”这个字很有意思。

在说文解字里面，“衰”就是下雨天穿的衣服，雨衣。古代农业社会用草、用麻、用树叶来编成雨衣，所以“衰”这个字原先上面有草字头的，后来演变下来就没有了，可是它在象形文字里面还是一件雨衣。

农业社会是需要雨水，可是也怕雨水，雨水一来就会淹死农作物，而且下雨下久了你也不能出去干活，那也很容易没饭吃，所以下雨穿雨衣代表了不好的情境。演变下来，“衰”这个字就变成不好的字，等于很烂很弱，甚至很倒霉。

中文里面说的“衰”，是衰弱，衰老，衰败，走衰运，走霉运的意思。

还有经常有人说：马叔，你年老色衰。每次有人这样跟我说，不管是当面说，还是在网上贴“马叔，你老了”，我一般都会这样回答：“小兄弟，或者说小妹妹，你进厕所脱光衣服照一下镜子，把自己跟10年前的你来相比，你的变化不大吗？为什么你能够有变化就不容许我有变化了？”。

变化，或者说老去，不是问题。就怕没有机会老去，来不及老就死了。因为意外的理由，因为健康的理由，种种的不幸，那才是惨的。人每个阶段的变化，每个阶段的挑战与它的美态，就是生命。

02.

阿炳精神：大烂牌里也有小确幸

我没有崇洋，英文没有讲得很好，有些谝语倒是学了很喜欢。老美们，很喜欢讲 life sucks(活着是种煎熬)，或者说 This is life，生命如此，就是这样子。

就像我以前在某些节目里面讲说生命无非是苦，苦来了，我们安顿了则好，那就很有成就感了。所以我们不要怕“衰”，“衰”也是一种挑战，很有意思的。

至于说用粤语，说别人“衰”也是一样，表示很坏很差很倒霉，“衰仔”一般也是骂人的，说你们这个家伙，这个瘪三，上海话叫瘪三是吧？可是也不尽然，要看你的语气还有关系。

比方说，对你在路上遇到的陌生人，用很硬的语气说他“衰仔”，那当然是骂人。

可是像比方说我跟梁文道的关系，老朋友嘛，而且也是那种带着笑容的表情和语调去说，“衰仔”，那就很亲昵，很亲近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粤语的角度说别人很衰，一方面好像说人家不好，一方面又说，其实是亲近的。这里面有个文学上面的意义，什么呢？那就是黑暗里面有光明，烂牌里面有确幸。

用英文来说就是每一片云里面就有silver lining，翻译为中文，就是银线，银色的边。乌云再怎么黑，你看到它旁边好像还是有光的。那表示说，你可以放心，要乐观有信心，乌云总会散去，乌云背后总有光明，目前看不到。

还是说“衰”这个字，字形像一个倒霉的家伙，中了一根箭。好像有人用箭去打猎，啪——咻，一声，那个剑就射中了他的头，可是他还没死还在继续走，很狼狈的走，很痛苦的走，很无奈的走。

所以这“衰”，你看中间那一横是画龙点睛，是个关键，也像一个男人被老婆拿着一根木棒一敲敲下去，或者说拿把叉子插在他的头，他就很无奈的离开家门，最后还是要回家了。所以“衰”这个字我觉得好喜欢，很有意思。

我刚讲的“衰”，其实可能也有光明面，也表示说有阴必有阳，有暗必有光。我特别喜欢加拿大歌手、诗人、小说家里奥纳德·科恩，他有一句歌词，“裂缝的地方就是光进来的地方”，别怕裂缝。

很有意思，有破口，就有光，就不会有永无止境的黑暗，对不对？所以裂缝的所在就是光的所在。

民间也有一句俗语，“人有三衰六旺”。很有意思，他不会只有“三衰”的，放心，“六旺”也有的，也是我们期待的。

而且这个“旺”，还比“衰”的数目多，六嘛，“三衰六旺”。

哪三“衰”？就是：“身衰”，身体的身，就健康不好嘛，人也不好。“家衰”，你家庭吵吵闹闹闹矛盾，那就“衰”了。“运衰”，你的运也会衰的。

在民间的想法里，这三个连起来的，就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样，就是你的身不好，你家不好，家不好，你的运也不好。当然也可以独立来看身衰，家衰，运衰，“三衰”。

“六旺”，哪六旺？农业社会“丁旺”人又多，人力密集，人多好干活，对吧？种田也好，什么都好。然后“财旺”，还有“畜旺”，畜，畜牲的畜，社畜的畜。我看好多年轻朋友经常感慨，做了社畜，是很惨啊，996多可怜，生不如死。

“丁旺”、“财旺”、“畜旺”、“牧旺”、“农旺”、“果旺”，就是“六旺”，这就不是小确幸了，是大确幸。

“三衰六旺”背后其实也是咱们中华文化阴阳的价值观，黑中有一点白，白中也有一点黑。

所以不用担心，当你碰到倒霉的事情真的不用怕，要保持乐观，要想办法熬过这个黑暗。

我的小说——第一部国际宇宙经典小说，《龙头凤尾》出了4年了。去年出了第二部《鸳鸯六七四》，里面有个主人公叫哨牙炳。

哨牙炳一辈子很倒霉，至少他经常觉得自己很倒霉，可是他从小学懂了一种本领，再烂的牌都要把它打好，努力做好了问心无愧。

哨牙炳就是有这种把烂牌打好的阿炳精神。不是阿Q精神，以前是阿Q精神，现在不流行了。

阿炳精神就是把烂牌打好，做一些事情，不要坐以待毙。虽然到最后结果不一定成功，不一定如你所愿，可是至少你经过努力了。一句老话说问心无愧，那就好了，不用怕。

03.

不想卷入“衰”的漩涡，

就要“Do Something”

其实我写的哨牙炳的这种从“衰”的事情里看出确幸，甚至把“衰”换一个角度看成好的精神，也是我自己从小养成的。我想从我出生三个月讲起，我也蛮倒霉的，而且倒霉得很神秘。

我好像没什么印象，好像也有印象，可能这种印象，是因为听我妈讲多了，自己想象出来的，不真实的。

我只记得，自己躺在地上，一群大人声音吵吵闹闹，我心里无比恐惧。而且，从此以后我就患上了惧高症，甚至站在二楼，一张纸放在地上，我站在纸张上都会害怕得心跳加速。

所以我有一段时间睡觉都睡日本那种榻榻米，直接躺在地上。但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恐惧，听到好多人吵吵闹闹我就很痛苦很恐惧，而且还惧高了？

那是因为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爸妈把我带去他们朋友家。他们把我放在朋友家里的床上睡觉，然后他们在客厅打麻将，打到天昏地暗。终于打完麻将，准备把我抱走了，才疑惑：怎么家辉这个衰仔这么安静，没有哭闹呢？三个月的baby应该哭哭啼啼的嘛。

一进门才发现不知道我去哪里了。我不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而且脸朝下，非常恐怖，整张脸都发黑了，好像死掉一半一样。

他们当然马上报警叫救护车送我去医院，医生马上把我送进急救室，对我妈说“他非常危险，这个小婴儿，就听天由命吧。你们先回家等电话，假如今天晚上没有电话，那应该就能平安度过，度过了今晚他就能够活下来”。

非常恐怖的事，我妈哭着回家了，我就在医院听天由命。

但我妈回家做什么呢？那个晚上她就继续打麻将。

厉害吧，真的还在继续打麻将，好像是打到半夜才睡觉。我每次听她说起这件事时都重复问她：“儿子都快死了，你为什么还会打麻将呢？还有心情打麻将。”我妈就是大喇喇地说：“那不打麻将干什么？”

不打牌，她一直等着，心情不是更乱吗？要死的活不了，要活的死不了。

广东人说“落地喊三声，好丑命生成”，落地生下来，哭三声，喊三声，好命丑命，都已经生成了。

我母亲是没有错的，重点其实不是说她打麻将，她也当然不是冷血，毕竟她有哭吧。据她说她是镇定沉着，而且真正重点中的重点是什么？是她 Do something，做了一些事情。

当然，回家她应该有上香，民间风俗嘛，也不一定是迷信，就求个心安，上完香就洗手，就开台嘛，开桌打麻将。

Do something，让自己不要沉溺在痛苦和倒霉的“衰”里面。

“衰”往往是一个漩涡，是一种力量，会把你卷进去的。你一定要 Do something。记住马叔说的, Do something。做一些事情，让你能从这个漩涡里面跑出来，或是最好一开始就不要陷入这个漩涡，用一些分心大法，转移注意力等等，这真的不是阿Q啊。

与其哭哭啼啼，不如像我妈一样沉着坚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因为万一我死不了，当然最好也死不了，她还是要照顾我，把我调理康复回来，对不对？她需要精力体力，她不能把自己哭到病了，哭到精神分裂。

万一我死了无所谓，万一我不死，她精神分裂了哭了，她难过了，谁照顾我？对不对？她要为后来的事情着想，所以先镇定沉着转移注意力，Do something。

所以我妈这种精神也在我心里种下种子。坦白说，我后来不只是写哨牙炳，还有写小说里面的他老婆阿冰，还有写其他人物的这种乐观知足的精神，就是来自我妈。所以我母亲的乐观，还有其实也是积极，就让我学到了从烂牌里面找寻小确幸。

我母亲很多金句的，她经常说人只要做到三个字就可以了。哪三个字？也是用粤语来说才传神，就是“输不死”，不会死。我输了，可是我还在，还活着顶着，活着很重要。

所以你看中文小说最好卖的是什么？余华《活着》。我们光是看书名已经很嗨了，已经很快乐了，心理已经治愈了，疗愈了。

所以余华碰到我说“家辉啊，我的书每年几十万本的重印啊。”我看大家都是买来放着，看不看另一回事。心里不高兴，抬头看看书架上面余华《活着》，已经值回书价了。反正我母亲就是活着的精神，“输不死”。

我妈经常说做人有“四不主义”，哪“四不”？“不骗、不偷、不抢、不欠”，哎呀，真有智慧啊。

人有“三衰六旺”，衰了会好，就算没有很好，一直衰呢，你只要“不骗、不偷、不抢、不欠”，就没有什么好内疚的。

你没有对不起别人，你对得起自己，再衰再倒霉，情况再差，你都可以说：不是我的责任，我不需要内疚，那是我时运低啊，倒霉嘛，对不对？

就像《易经》里面说“无咎”。咎字上面一个外，外面的外，下面一个口，归咎追咎，这是责任的意思，惩罚的意思。

很多人引用“无咎”，可是大家注意《易经》是说“无咎者善补过”，所以说不是你做错事，做得不好，就不用内疚，就不用被追咎。

它后面有三个字，“善”，慈善的善，补救的补，“善补过”。“无咎者善补过”，就是说，你从你犯的错或者是衰运里面学习领悟，不要再犯，自己就不必内疚，也可以免于被追究。

因为受我母亲“四不主义”的影响，我从小就是有蛮强烈的学习的兴趣的。而且我看书的时候，特别注意人物倒霉、衰的时候，不管是杜月笙，还是文天祥，还是拿破仑、林肯，很多人都注意他们的丰功伟业，做了大事情，我倒是注意他们的倒霉。

比方说拿破仑被两次流放时，在低潮中如何开解自己，如何自处。

像杜月笙在日本鬼子打进来的时候逃来香港，带着一家几十口人，住在香港湾仔跟中环之间的一个地方，房子不算小，可是他人口多嘛，一个人养几十个人，他如何自处呢？那时候如何安顿生命的苦呢？我看书，还有听别人的故事生平时，都会很注意这些。

生命里的不如意，时常八九。经常会倒霉，不顺心会失败，失败也是可以有启发、有故事的。故事很重要，因为做事情七分人力三分天，勉强不来的，最重要最有趣的是里面的故事。

本文整理编辑自看理想App音频节目，由马家辉主讲的《衰仔日记》， 联合喜马拉雅独家播出。内容有删减，完整内容可至看理想App内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