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藤大介：远藤周作——生命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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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瀛视角】

过去两个多星期，几乎所有身在日本的人，都会有相同的经历。那就是只要打开电视，就会看到关于3·11东日本大地震十周年的新闻。2011年3月11日，日本宫城县近海发生里氏9.0级地震。强烈的震动导致建筑物轰然倒塌，地震引发的火灾迫使人们四散逃窜，海啸顷刻间吞没整个城镇，福岛核电站泄漏的放射性物质严重污染了大气和海洋……没有人会想到，这些本应该出现在地狱里的画面，竟然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了当年的日本。十年后的今天，这些画面再次出现在了新闻节目里面，播音员们含着眼泪播报：“2.2万遇难者的生日各不相同，但忌日却是同一天！”

每天看这样的电视新闻，可能很多人都和我一样产生了这样的感悟。

其一，一个人无论多么位高权重，多么富甲四方，都只是个弱小的存在。经历了自去年延续至今的这场波及全球的新冠疫情，相信很多人更是深有体会——一种用肉眼根本看不见的东西竟然袭击了1亿多人，甚至夺走了那么多人的生命。

其二，一个人如果失去了所有，最终只能留下信仰。地震、火灾、海啸、核辐射……面对这一系列的灭顶之灾，我们除了尽可能的逃跑，剩下的就只有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了。

这种场合下的祈祷和宗教信仰无关。自猿类进化成人类的远古时代开始，我们的祖先一旦遭遇某种凭自身力量无法应对的不幸，就会祈祷。到了近现代也是如此。比如中国明清时代的皇帝，会去天坛“祭天”，祈祷五谷丰登。

作为人类的一员，我自然也不例外。看着电视里播放的311东日本大地震十周年的新闻，我无意识地将双手合在了一起。尽管如此，我的内心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于是，我走进书房，重读了被誉为“日本现代信仰文学最高杰作”的《沉默》和《深河》。这两本书分别出版于1966年和1993年，都是20世纪后半叶日本文坛巨匠远藤周作（1923-1996年）的代表作。

读完这两本书，我愈发想要和远藤周作做一次更近距离的接触。于是，在3月14日（星期日）那天，我去了一趟远藤周作文学馆。这座文学馆并不在我所居住的东京，而是在位于日本西端的长崎市的一座深山之中。它和东京之间的距离，约等于北京和浙江省之间的距离。

受新冠疫情影响，日本人几乎很少远行。所以，我很轻松地买到了机票。当天一大早，我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到达了长崎机场。接着又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才抵达目的地。

如果从中国乘船经东海向日本航行，抵达的第一个日本城市就是长崎。日本的第一条唐人街恰巧也出现在这里。17世纪上半叶（日本江户时代初期），长崎的人口约为4万人，其中四分之一是中国人。

远藤周作文学馆虽然位于长崎，但长崎并不是远藤周作的故乡。文学馆选址于此的真正原因是，这里是被翻译成多国文字的《沉默》一书中故事的发生地。

17世纪上半叶，江户幕府（当时的日本政府）仅限日本人和中国以及荷兰进行贸易活动，而且所有的贸易活动仅限在长崎一地进行。同时，江户幕府还极力压制基督教在日本的传播发展。生活在长崎及其周边区域的日本基督教徒或被判刑或整个村庄被付之一炬。

在这种环境下，一位名叫Rodrigo葡萄牙人从澳门乘船偷渡到长崎传经布道。这位勇敢的基督教传教士就是《沉默》一书的主人公。他趁着夜色登陆长崎，在日本天主教徒的指引下，把山里的一间小木屋改造成教会，向当地的农民传教。

随着信徒人数的不断增多，Rodrigo的教会引起了“奉行所（长崎市政府）”的注意。后来，信徒不断被捕并被判刑。Rodrigo因此陷入了深深的自我矛盾之中。

对于Rodrigo来说，自己从澳门来到日本的目的，是要给日本人带来信仰，从而给他们带来幸福。但实际上，自己的到来却让很多人身陷囹圄，痛苦不堪。所以，Rodrigo向主耶稣祈祷，询问“信仰的意义”。然而，主耶稣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做出回答。

之后，“奉行所”悬赏300枚银币捉拿Rodrigo。重赏之下，一位信徒欺骗了Rodrigo，并将他交给了“奉行所”。“奉行所”的人在Rodrigo面前，对日本基督信徒进行严刑拷打，并威胁Rodrigo说，如果Rodrigo不弃教（即放弃基督教），就处死这些信徒。

此时，Rodrigo再次向主耶稣祈祷，请主耶稣告诉自己应该如何是好。最后，Rodrigo听到了主耶稣的回答“放弃我吧”。于是，Rodrigo放弃了基督教，并改名为冈田三右卫门，在日本开启了自己的第二人生。

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远藤周作致力于探究人类在面临极端事态时，信仰会变成什么样子。为此，从1964年开始，他远赴长崎进行实地采访。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应该将西洋式的信仰脱胎换骨为东洋式(日本式)。也就是说，他认为日本人应该有日本式的信仰。

徜徉在幽静的远藤周作文学馆之中，聆听着格列高里圣歌，看着各种他的手稿展品，我终于感悟到了远藤周作充满了“信仰变迁”的一生。他最后的长篇小说《深河》恰恰完美的展现了他在70岁时到达的人生终极境界。

在《深河》一书中，远藤周作以印度的恒河为主题，将其视为包容所有人类的母亲般伟大的存在。最后，他得出了总结：所谓信仰，是不依赖于特定宗教的人类普遍的真爱之力。《深河》一书出版三年之后，远藤周作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一生著书200余册，唯独对《沉默》和《深河》偏爱有加。所以，生前留下遗言“请把这两本书放进我的棺椁之中”。

311东日本大地震无情的夺走了2.2万人的生命。但无论是谁，即使没有遭遇这场地震，都无法躲避寿终正寝的结局。也许，正是为了能够尽可能安详地迎接这个结局，人类才具备了“信仰”这个可以实现自我保护的基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