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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润一郎的写作课:磨练对文章的敏锐感觉,要向孩子学习|此刻夜读

2021-04-15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名作如《阴翳礼赞》《细雪》《春琴抄》等自成一格,对日本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很少有读者知道,他还写了一本给未来作家的创作经验谈《文章读本》,在这本书中,他探讨了文章阅读和创作技巧的名作,如同三堂深入浅出的写作课。该书出版后,引起了巨大反响,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等作家都以“文章读本”为题著书。

书中涉及了许多中国和日本传统文学名著名篇,他举李白的诗为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静夜思》好在哪里?谷崎举出因为没有放入主语,又不像西方语言那样有时态的限制,从而使读者更容易感同身受,才能成为影响深远的不朽名文。他又举《大学》中“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的例子,说明“字面的美和音调的美”,不仅帮助读者记忆,其实也帮助读者理解。他主张从小背诵诗词是最好的文章学习方法。

今天夜读,分享谷崎润一郎对阅读和写作如何“研磨感觉”的心得体会。

所谓文章的味道,就像艺术的味道、食物的味道一样,鉴赏时,学问或理论都不太能帮上忙。例如看舞台上演员的演技,能看出巧拙之分的,并不限于学者。这需要对戏剧感觉敏锐,与其研究上百部美学和戏剧理论,不如“感性”第一。

此外,要品尝鲷鱼的美味,如果说一定要先做这种鱼类的科学分析,一定会让大家笑话。事实上,像味觉这样的东西,是不分贤愚、老幼、学者、非学者的;品味文章也一样,要仰赖感觉的地方很多。

然而,感觉这东西,天生就有敏锐和迟钝之分。味觉和听觉尤其是这样,被称为音乐天才的人,没有谁教,但听过某一个音就能感觉到那音色,分辨出那音程。舌头发达的人,吃了已经分不出原材料的加工烹调菜肴,也能说中是用了什么材料。

此外,就像有人对气味感觉敏锐,有人对色彩感觉敏锐,也有人对文章天生感觉敏锐,就算不知道文法和修辞学,也自然能体会到文章的妙味。

竹久梦二 画

在学校里,往往有些学生其他学科成绩并不特别好,理解力也比一般人差,然而上和歌和俳句的课时,却能闪烁出比老师更灵光的洞察力,此外,在学习文字和背诵文章时,也显示出超常的记忆力。像这样的情况,就是先天具备对文章的感觉。不过,如果要说这既然是与生俱来的能力,那么后天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了,倒也不然。

偶尔也有非常缺乏感觉性素质的人,经过不断地修炼依然没有进步,不过大多数人凭用心和修养,可以把天生迟钝的感觉磨练得敏锐起来,而且经常是越磨练,越发达。

那么,要怎么做才能把感觉磨练得敏锐呢?尽量多读好作品,一再重复阅读。这是第一重要的,其次:自己试着写写看。这是第二步。

上述第一条件,并不限于文章。所有的感觉都是在无数次重复中逐渐变敏锐的。例如弹三味线,调整三根丝弦的调子,第一根、第二根和第三根弦的声音要调得和谐,有必要转紧或放松,天生听觉敏锐的人,不教也会,但大多初学者却不会。换句话说,他们听不出音调准或不准的区别;于是开始学的时候,都先由老师代为调好弦才弹,等到渐渐听惯了三味线的声音,开始分得出声音的高低以及是否调和,大约一年之后,自己也学会调弦了。这是因为每天反复听着同样的丝弦音色,对乐音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敏锐——耳朵“养肥”了。因此老师在学生自然领会的时机来临之前,总是默默帮学生调弦,也不多谈理论。因为知道说了也没有用,反而只有妨碍而已。

二代鸟居清满 浮世绘

正因如此,自古以来,舞蹈和三味线的学习,据说长大才学就太迟了,都要在未满十岁,最好是四五岁时就开始学。因为大人没办法像小孩那样无心,凡事都谈理论,不想脚踏实地反复练习,只想用理论帮助记忆,快速学会,这反而妨碍了进步。

这么说来,要磨练对文章的感觉,从前寺子屋私塾式教授法是最适合的,其中的理由您应该可以理解了。不讲解,只让学生反复音读或背诵的方法,好像是非常需要耐心的、迟缓的方法,其实这才比什么都有效。

话虽这么说,以今天的时势,要照这样实行可能有困难,但至少各位在这样的用意下,尽量多读自古以来的所谓名文,反复重读。虽然有必要多读,但不宜一味贪多、流于乱读,不如同样的文章反复读很多次,直到可以背诵的地步。即使有意思不懂的地方,也不必太在意,只要到模糊了解的程度就可以继续读下去。这样逐渐研磨感觉,就渐渐能体会到名文的味道,同时,本来不太懂意思的地方,也会像天色慢慢从黑夜到微微亮起的黎明那样,开始释然。换句话说,在感觉的引导下,开始领悟到文章之道的奥义。

但是,要让感觉磨练得敏锐,除了阅读别人的文章之外,没有比常常试着自己写作更有用的了。尤其是要以文笔立身处世的人,除了多读还要多练习写才行。我要说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就算站在鉴赏者立场上也一样,为了磨练更高的鉴赏眼光,还是有必要自己实际创作试试。

就以前面所举三味线的例子来说,没有实际拿过那乐器的人,实在很难理解到底弹得好不好。虽然重复听多次以后也能渐渐听得出来,不过耳朵要练到这么“肥”的地步,要花掉几年时间,进步很慢。然而如果能亲自学习弹三味线,就算一年半载也好,却能明显增进对声音的感觉,鉴赏力立刻提升许多。舞蹈应该也是这样,一个完全不会跳舞的人要知道跳得好还是坏,并不那么容易,然而一旦自己也学了,就看得出别人跳得是巧是拙了。

此外,做菜也一样,自己去买过菜、亲自下过厨、拿过菜刀、烹调过的人,比起只会吃的人,味觉的发达一定遥遥领先。

另外,这是我从画伯安田靭彦那里听来的,有一次画伯说,世上有一种叫做美术评论家的人,每年展览会季节一到,就会对出品的画作东评西评,在报刊上发表意见, 但据画伯长年经验,这些批评从画家眼里看来,都没有说中真正的要害,不管褒奖或贬低的地方,都没有抓住要点,所以画家并不心服口服,或者不足以得到启发。相反地,画家同行之间的批评,的确是知道此道辛苦的人所说的话,因此能挑出外行人看不到的弱点,也能确切举出长处,自然有很多值得倾听的地方。

竹久梦二 画

关于剧评家,也可以说和这类似,演技艺术的真正好坏,唯有经历过无数舞台的演员,才比谁都清楚。我在自己的戏剧作品上演时,曾经和一流歌舞伎演员交谈过几次,他们多半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学过近代美学理论,但长久下来不知不觉间也体会到批评家所说的道理,对脚本的充分理解往往让我十分佩服。

虽然演员的头脑不适合记忆系统化的学问,但因为他们累积了感觉上的修行历练,因此可以嗅出所谓戏剧的神髓。然而,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剧评家,因为缺乏这方面的修行,分不出技艺好坏,因此也不懂戏演得如何。那么该怎样才能理解戏剧呢?要从理解舞台上演员的一举手一投足、每一句台词的唱腔科白等的巧拙开始,因为一旦离开这种感觉性要素,戏剧就不存在了。

在都会长大的妇女、小孩和市井小民,从小就经常看戏,接触名演员的演出,磨练过感觉,因此往往可以说出令行家点头的中肯批评。

不过,各位之中或许有人心存怀疑。这么说是因为,所有的感觉都是主观的,甲所感觉到的和乙所感觉到的几乎不可能完全一致。每个人都各有好恶,甲喜欢清淡口味,乙则欣赏浓烈滋味。就算甲和乙都拥有不落人后的敏锐味觉,但甲认为珍贵的美味,乙并没有太大感动,有时候甚至觉得难吃。假定甲和乙同样感觉“好吃”,甲主观上所感到的“好吃”和乙主观上所感到的“好吃”,到底是不是相同,也无法证明。

那么,如果在动用感觉鉴赏文章时,要判断是名文或恶文,终究离开个人主观就不存在了吗?有人不免产生这样的疑虑。

没错,确实是这样,不过对怀有这种疑虑的人,我想举以下事实来回答。

竹久梦二 画

我的朋友中有一位在大藏省上班的官员,听他说,每年大藏省都会举行日本各地酿酒的品评会,根据味道好坏分出等级。评分方式,据说是聚集许多鉴定专家一一试着品尝之后投票决定的。不过因为有几十种、几百种酒,所以意见可能会相当有分歧,但据说事实并非如此。

各鉴定家的味觉和嗅觉,要从那么多酒中选出品质最醇的一等好酒,却往往正巧一致,投票结果揭晓时,甲鉴定家给最高分的酒,乙和丙鉴定家也给最高分,据说不会像外行人那样意见分歧。

这个事实,说明了什么呢?

感觉未经磨练的人之间才会有“美味”“不美味”不一致的情形,磨练过感觉的人之间则不会相差太大。

也就是说,所谓感觉这东西,在经过一定磨练之后,各人对同一对象会产生同样的感觉。

因此,感觉才有必要磨练。

不过,文章并不像酒和饮食那么单纯,因此喜好会因人而异,但在专家之间都偏向一方的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

例如像森鸥外这样的大文豪,又是学者,但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欣赏《源氏物语》。证据在于,过去他在为与谢野夫妇口译《源氏物语》的序文中婉转述说:“我每次读《源氏》,常感觉有几分困难。至少那文章没办法很顺利地进入我的头脑。那究竟真的是名文吗?”

然而,对《源氏物语》这样可以视为我国文学圣典的书籍,写出这样冒渎之语的人,难道只有鸥外一个吗?其实不然。毕竟,《源氏》这样的书,自古以来毁誉褒贬就特别喧腾。与之并称的《枕草子》,大体上有一定的好评,没有恶评,然而《源氏》方面,被说内容和文章都不值一看、支离破碎、读来令人困倦等,这类露骨评语从古到今未曾断绝。而且,这样说的人,一定都是喜欢汉文趣味胜过和文趣味,相较流利文体更偏好简洁文体的人。

确实,我国古典文学之中,《源氏》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因此不仅日语的长处发扬无遗,同时也一并具备许多短处,因此喜爱男性化、简洁有力、声韵美好的汉文语调的人,会感觉那文章有点不干脆,拖拖拉拉似的,什么事情都不清楚明说,只以模糊的朦胧表现法,令人感觉意犹未尽。因此,我可以这样说,同样喜欢喝酒的人,有喜欢甜的人和喜欢辣的人,文章之道也一样,可以大致分为喜欢和文脉的人和喜欢汉文脉的人。换句话说,这就是对《源氏物语》的评价好坏有别的原因。

这种区别在今天的口语体文学中也存在,即使是言文一致的白话文章,试着仔细吟味时,却也可分为传达和文般温柔婉约感觉的文章和传达像汉文那样的铿锵味道的文章。如果要举具体显著例子,泉镜花、上田敏、铃木三重吉、里见弴、久保田万太郎、宇野浩二等诸家属于前者,夏目漱石、志贺直哉、菊池宽、直木三十五等诸家属于后者。其实,和文之中也有像《大镜》《神皇正统记》《折焚柴记》那样简洁雄健的系统,因此也可以把这两派称为朦胧派和明晰派,绵延派和简洁派,或者流丽派和质实派,女性派和男性派,情绪派和理性派等,有各种称呼方式,最干脆的称法,是《源氏物语》派和非《源氏物语》派。

这与其说是感觉的相异,不如说也许稍微潜藏着某种体质性的原因,也就是说,在文艺之道上精进的人,细查之下,大概都有几分偏向某一方。至于我,以酒的偏好来说喜欢辣的,但文章却喜欢甜的,属于《源氏物语》派,虽然年轻时曾经对汉文风格的写法感兴趣,但随着年纪渐渐大了,对自己的本质有明确自觉之后,偏向渐渐变得极端起来,实在没办法。

话虽这么说,感受性最好还是尽量放宽、加深,公平才好,不宜强行偏向一方,不过相信各位在广为涉猎、大量创作之中,可能就会自然地发现自己的倾向。这时候,不妨尽量选择适合自己倾向的文体,以期在该方面力求精进,才是上策。

选自

《文章读本》

[日] 谷崎润一郎 / 著

赖明珠 /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历史资料、摄图网、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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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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