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X李海鹏：历史与现代性在《布雷顿角的叹息》中的重叠与冲突

撰文｜黎璇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是加拿大著名小说家，于2014年去世。他一辈子只出版过两本短篇小说和一本长篇小说，为国内读者熟知的是于2015年在大陆出版的《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麦克劳德家境贫寒，早年为了维持学业，从事过很多工作，包括打鱼、伐木工、煤矿工人等。这些经历让他的文学创作与生活密切相关，让他笔下的故事亲近可感。

后来他常年任教于加拿大温莎大学，家乡在加拿大大西洋边的布雷顿角，岛上居民大多数是18世纪英国爆发光荣革命后从苏格兰到北美大陆的保皇党移民。而《布雷顿角的叹息》这本长篇小说叙述的就是这一背景下的故事。它与麦克劳德其他短篇小说最大的区别在于它融入了加拿大和苏格兰移民的历史。

《布雷顿角的叹息》故事穿梭于“现在”和“过去”之间，主人公亚历山大·麦克唐纳离开家乡，但与哥哥妹妹的交集却让他回忆起童年和祖辈的故事。读者的视角在麦克唐纳家族和其祖辈之间交替，宛若在当代和历史之间自由穿梭。分享会当天，先播放了和该书相关的纪录片，接着梁鸿和李海鹏两位嘉宾就这本书的叙事方式和精神内核做了分享。

《布雷顿角的叹息》，（加拿大）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2021年1月 上海译文出版社

01麦克劳德的历史叙事

麦克劳德在小说中把家族的故事与家族史和加拿大的建国史结合，这种历史叙事在他的小说中屡见不鲜。李海鹏表示，与他相对主流的短篇小说相比，长篇小说更像民间传说。像是跟妻子生了6个孩子，妻子死了，妻子的妹妹嫁过来又生6个，坐船到加拿大，船上第二个妻子又死了，一个父亲带了12个孩子到了岛上——这是一个宏大故事的开头。这样的开头让整个故事充满冲突和情节空间。

与此同时，麦克劳德并没有特意控制读者，而是让故事自然而然的发生。李海鹏认为更像二十世纪前期的作家的做派，比起阅读的快感，最重要的是作者对这件事情的理解。他减少情节上的设计，倾向于将原始而充沛的感情注入到故事里。

梁鸿则认为他的故事具备生活中复杂细腻的质感，给人温润而真实的感受。比如在小说中“红头发”就象征着卡隆家族，这一个符号代表着一个共同体，而民族和国家就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这种细微的线索能够为小说勾勒出历史的叙事。双线结构也为这种叙事增添了厚度，一方面他讲述主人公与家族的关系，另一方面他讲述祖辈在矿地上的生活，是现在和过去的布雷顿角的重叠，历史和现代在此呼应。

麦克劳德

麦克劳德独特的叙事方式可以追溯到他为中国读者熟知的短篇小说集《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梁鸿表示，在《布雷顿角的叹息》一书中，布雷顿角这个岛屿上族群的迁徙和个人的生活，都是跟古老的某种生活是息息相关的。麦克劳德讲故事的方式延续了他短篇小说的写法，他类似于民间故事的写法其实是古老思维在现代的运用。这样的写法读来像参与了一场面对面的围炉式对话。

李海鹏则认为麦克劳德的独特的叙事更多体现在他对人物的塑造上。在一般的工人阶级文学作品里，主人公和其他角色相对扁平，他们的需求非常基础，难以跳出他们所在的阶级。但在《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即便是一个孩子，他也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包括生理、获得知识、自我实现等多个层面。

02传统生活的现代性

现代人读麦克劳德或许会觉得有些过时——他笔下的故事多数传统而古老，与当下外国文学里纷繁流行的都市生活场景全然不同。故事情节单调而生活化，仿佛就发生在每个人身边。

而李海鹏认为，传统故事恰恰展现了与现代性的冲突，尤其是这本长篇小说与当代人的生活距离很近。在故事中，苏格兰人在高地上打了败仗后去了加拿大矿地上挖矿。他们仍然拥有过去的荣誉，自己信念，安身立命的精神价值，以及对于大自然的喜爱，与大自然为伴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挖矿”代表着过去的生活被现代性粉碎掉了。而当代人更快速地被现代化，人性被强烈地扭曲和压迫，面临的问题或许比书中更复杂，但这种现代性带来的冲击能够让读者找到共鸣。

现场照片

对此，梁鸿也表示，传统生活和现代生活未必是对立的两极，二者拥有共同的元素。因此，她认为《布雷顿角的叹息》实际上写的是一种生活——祖辈在极端贫穷下的坚韧，是世界上在所有地方生活的人共有的坚韧，甚至与中国乡村的人一致。梁鸿写就梁庄系列的作品，她最大的感受就是中国的村庄与城市其实息息相关——在互联网时代里，大家对手机和短视频的沉迷是一致的。因此，在此意义上，《布雷顿角的叹息》就是一本当代的小说。

梁鸿还认为，当代人常常将“荒诞”、“转瞬即逝”和“破碎的生活”理解为现代性，但这是一种误读。麦克劳德将主人公的日常生活作为缘起而非历史故事作为开端去叙述——这本身就是一种现代性的体现。故事中主人公的大哥少年时代失去父母，青年时代在矿中生活，因一次偶然事件中杀人坐牢，最后死于回故乡的途中。这样的个人命运看似与读者很遥远，但它的主题就是人类的生活。

小说中“当我们被爱着的时候，我们就会变得更好”、“一定要照顾好同一血脉的人”的语句也是这本书历史印记感的体现。书中的奶奶告诉主人公，看到红头发的人就要问是不是麦克唐纳家族的，一旦是就要将他引到家中来。梁鸿认为这样的描述虽然古老，但行为方式具有现代性，具有人类生活的团结性。

“当我们被爱着的时候，我们就会变得更好”在当今社会也尤为重要。现代社会每个人的原则与个性不可撼动，由此不愿意付出，与此同时又迫切地需要被爱。奶奶的这句话超越了时空与历史。红头发家族的人之所以能一直延续在全球各地，也因为这种人类之间的团结与互爱，因为“红头发”的神秘勾连。梁鸿认为即便不了解加拿大的历史底色，中国读者也能从这个故事中理解和感受到人类共同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