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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生活的哀愁与亲密

2021-04-21

(图片来源:IC Photo)

李琬/文

进入《滨线女儿》的节奏是缓慢的,恰如乘坐曾经的滨线铁路列车浏览风景,或书中所写的,已被淘汰的竹筏、舢板、烧玉式发动机船,是快速运转的世界已不太习惯的节奏。这是写给改变了模样的土地和旧日生活方式的哀歌。即便大多数读者从未在台湾和南方沿海地带居住过,也能从中辨认出只有故乡能唤起的轮廓和气息。作者的镜头下如此呈现木麻黄林:

“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到处充满干燥毛边的味道和灰尘,被长年的南方赤阳暴晒,好像地表干燥毛边的味道和灰尘,被长年的南方赤阳暴晒,好像地表连接空气都要龟裂开来。”

像是打开灰尘翻卷的旧书页时勉强呛住的喷嚏,在鼻腔停住,留下潮湿和酸痛的感受。刹那间,仿佛林中空无一物,又仿佛早已包含一切、再无容身之地的感受,大概正是回忆往昔时最浓烈的体验模式。或许是因为回忆本就在许多画面中穿梭,在作者笔下,不同的时空反复更迭,边缘模糊,以至于最终融合、颠倒。二战前的时间和五六十年代,以至于近年老房子将要拆迁、新建公寓楼的哈玛星,每一段故事都有着若隐若现的关联。

这些故事,寄生在一个个人物,也就是哈玛星居民的身上,命运的关键环节,不需要作者跌宕的铺陈,因为这些际遇,早已成为各个人物的表情、造型、语气的一部分。作者正是在描写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牵引出一段段沉痛的往事的。他不厌其烦地描写雇工如何刷马桶,引水人如何了解航线、暗礁、潮汐、船速并以此成功引导船舶入港,写渔夫如何捕鱼,或者阿玉如何在收租的姨婆家里洒扫、煮饭,少女们如何摆摊,做父母的如何走私。日复一日的琐碎劳动,正是哈玛星民间最重要的知识。

若无哈玛星这一地理背景,诸多生活的画面便无法展开。在日据时代,殖民者在高雄建立港口,于是用淤泥填海,并修建方便运输的铁路,造出哈玛星这片区域。哈玛星有高雄的第一个警察局、第一个市政府,曾经是整个台湾最繁华的地带之一。在漫长的时间里,它历经战乱,人口流失,产业没落,房屋拆毁。

不同于刻板印象中的乡土叙事,《滨线女儿》中的各个人物,并不因为贫富、阶层、地域、血统的分野而有着生活质地上的巨大区别,相反,他们各自承受着悲剧,又常常为他人的际遇感叹与怜悯,这或许是哈玛星一带的居民在不断被边缘化的过程中共有的遭遇。

书中大部分人物的关系,实际上由姨婆的大院子这一稳固的居住空间缔结、固定,从房东和租户之间这一大的结构之下延伸,向夫妻、父子、情人、同伴、姊妹之间的相处情节而蔓延开来。要说清这些结构,调度“破碎猪骨髓般”的房舍中的人情物理,作者没有露怯,展示了他描绘狭仄空间的大师手笔。厂房、工厂宿舍、教职工宿舍、商行、病院、铁道,这些空间在他笔下连绵不绝。正因为这样挨挨挤挤的布局,他笔下无一人一事一物不彼此关联。凭借空间上的重合,不同的年代,也如灵巧的针脚,在哈玛星的褶皱上密密缝起。

当然,在众多叙事片段之间,还留有诸多缝隙。譬如,阿玉和阿宾、芳枝、贞仔一起坐三轮车,阿玉究竟为何出现幻觉,为何突然跑开?阿玉的大姐,究竟为何会突然落水?自尽的查某,到底是什么人,是港务局前雇员的太太、引水人今川桑的情人,还是站街女,疯千金?当然,疯千金本人的身世,就汇集了众人对上述多种身份的猜测,最终和这位神秘女子一样,成为一个话语的空洞。大部分时候,作者的视角在这些女性人物身上不断切换,她们往往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查某”(闽南话里的“女人”)。恰恰是这样模糊的称谓,使得小说在讲述她们各自的故事同时,也得以讲述她们共同的故事、相似的命运。她们往往在等待着被人看见,被人重视,被人关心,却一次次遭遇忽视甚至抛弃。小说交代了造就姨婆性格的关键事件:在一次空袭逃难中,年轻的姨婆被丈夫和孩子“忘记”,无人提醒她,而使她独自在家午睡不醒。这个给她带来巨大创伤的经历,不过是被漠视的命运和处境之最戏剧化体现。

被称为“查某”,不仅仅意味着她们面目的模糊、境遇的相似,也意味着她们的身世,往往不是通过她们自己,而是要凭借小说中其他人物、街坊邻里和船头仔的街谈巷议来道出。她们没有直接表露自己的渠道和空间,或往往只是以变形、扭曲的歇斯底里方式来表现,比如,老年的姨婆以刻薄的唠叨和叫骂面对众人。这群被压抑的、沉默的女性,不仅最真实地刻写着哈玛星小城的悲欢,她们自身也成为旧日哈玛星的隐喻:一个被遗忘,被废弃的所在。

然而,在她们身上,我们看到的不只有苦难和悲哀。她们也有二重的生命:一面是难以抹平的变故,一面是重复、安稳的生活节奏:“如果姨婆没有出门去港都看戏,大概就是这时会出门去庙口吃鳝鱼意面和药炖土虱。吃完还会喝热的酸梅汁,一年四季都是这么做,回来差不多八点半。”同样,阿玉虽然常常遭遇来自父母的身心暴力和冷漠对待,地位远不及弟弟,但她依然上学、摆摊、去姨婆家帮忙。虽然租房的女人们厌恶姨婆利用自己房东地位而颐指气使的作风,却也依然帮她顺路买菜。虽然厌憎,埋怨,互相吵闹打骂,却仍然无可选择地紧密待在一起,就像童乩某和其他人一样被姨婆挑剔数落,也依然给姨婆煮饭扫地。照顾着已经病重、即将死去的姨婆,阿玉和童乩某,在陌生、嫌恶和厌烦中,也生长出一丝丝悲伤与同情。谁又能不怜悯这样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一切亲人的女人?书中的人物在妥协和忍让中度过平凡的日子,纷争,嫉妒,纠缠,却依然共生,在居住空间、经济条件、日常琐事的合作这些多重力量塑造下,形成带有被迫意味的共同体。这样的忍耐,似乎在当下流行的非此即彼、非敌即友的观念影响下,愈发陌生和稀少了。《滨线女儿》也常常使读者想起沙汀那类语言器官特别发达的写作,虽然并非连篇累牍地写对话,但一来一往的交谈,仍然在这部小说里占据相当篇幅。生动的日常对话不仅凸显真实邻里、熟人之间的关系,有趣的是,这些对话也往往和人物内心世界形成强烈的对比或错位、分离。在人们的闲谈中,对于他人的惨剧、变故、担惊受怕和贫贱孤独,往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甚或轻鄙调侃;而在以当事人视角写下的大段内心活动里,她们富有深度的回忆、思考、疑惑和充满哀怨的抒情涌现出来。两种世界的对比,凸显的是不如意事可与人言无二三的难以言说,而这种难以言说也提供了面对昔日哈玛星记忆时的书写冲动。

时代在进步,技术在更迭,过去的一切为何使人怀念?或许恰恰是因为姨婆大院里众人生活的那般亲密。中国人社会里的“小城畸人”,其表现形式并不是孤僻、乖戾、幻想卓越个人成就,而是在心怀不甘地搅动人际交往中的波澜。不过,《滨线女儿》的可爱之处不止在于讲述固守和被困于一地的人生,它同样在怀念和铭记最初对于远行和离开的向往。卖炸粿和番薯煎的欧妈桑的女儿,就是这种梦想的代表。毕竟,若不离去,就不能用新的眼光重建故乡的往事。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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