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重在训练自己的判断力,感受不同国度、时代和人格的精神风貌
善于阅读者从普通作品中所汲取的,可能也远过他们从传世经典中所得到的收获。图为河南商丘一处乡村小学,正在进行亲子阅读的学生和家长。(南方周末记者 冯飞/图)
“阅读”这个简单的动词,自然隐含了“书”这个宾语——比如世界阅读日,想必不是鼓励人们去阅读交费通知或者广告邮件。当然,书也不是毫无目标的泛指,而隐含了对某种价值的期待:得是有“价值”的书,阅读这件事才有意义。
什么书有价值,或者说“更有”价值,是人类阅读史上永恒的论战题目。毫无疑问,书籍有若干客观的价值高下。世上有许许多多明显是粗制滥造的庸劣作品,充斥着所有的大小书店和图书馆。
不过,承认书籍客观的价值高下,并不是说对所谓名著就要顶礼膜拜。在文学和文化史中有很多如雷贯耳的名字,都只是由于历史的机遇而获得大名:印刷术发明前,许多书籍常常在战乱中一把火烧掉,幸运保存下来少许的便成了传世经典;许多书籍因为对历史有不可忽视的影响,从而被抬举到很高的地位;一些作者凭借一些才分和机遇,成为某流派开山祖师,但作品中简陋粗糙之处也令人难以下咽……这类偶然的“经典名著”之多,远过于一般读者的想象,只是既然有经典的地位,人们也就不敢稍有指摘。而这些作品仗着皇帝的新衣,就更能千百年保持其地位不坠了。
总之,文学史、思想史上的经典和权威著作的序列看似秩序井然,其实充满了混沌喧嚣,仿佛是坍塌后又胡乱搭建起来的废墟。在专业的学术领域,读者或只能首先信任专家和学者的看法。但在一般的文学鉴赏和文化修养上,我们还是应该尽可能地训练和依赖自己的判断力。
但假设人们真正能客观评定作品的价值,不会有任何滥竽充数者,又如何呢?是否大家只要读那些经典、神作就好了?我们应该坦然承认,世界上有许多我们难以索解的伟大作品,也有那些心灵或纯净或渊深,精神力或洋溢或锐利,足以沉醉其中的高端读者。我们应该承认他们在阅读上优于我们,就像我们在阅读上优于许多只爱读地摊文学的读者一样,这些是可能伤人但不应否认的事实。
不过,单纯攀附经典名著,标榜品位且沾沾自喜者,就无足称道了。他们其实并不具有相应的精神禀赋,只是善于模仿和表现。善于阅读者从普通作品中所汲取的,可能也远过他们从传世经典中所得到的收获。就像庄子所说的,在泥水里摇头摆尾的乌龟,所感受到的生命快乐,也要胜于庙堂之上死去的祭祀神龟。
当代的流行作品比起几世纪前的经典来说,纵然在深度上可能无法比拟,但却具有当代特有的精神生命,它们和整个时代的语境相互作用,从现实生活中汲取活力,它们是活生生的邻家女孩。而对于《哈姆雷特》之类的古典作品就不能这么说,它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整个社会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巨变,其中人物的处境和行为的逻辑也越来越难以被当代人所了解。它们绝不是丧失生命,但也经常是沉睡不醒,你可以费尽艰辛去将这位睡美人唤醒,但也未必就比邻家女孩更为亲切。
这就引向了另一个明显却常被忽略的事实:书籍并非只有价值高下的区别,也有自身不可取代的独特价值。相信没有谁敢于主张,可以用莎士比亚戏剧来代替《资治通鉴》,或用《资治通鉴》来代替《时间简史》。在审美上也是一样。谁也无法用歌德席勒取代李白杜甫,或者用李白杜甫去取代鲁迅,或者用鲁迅取代钱锺书。无论你对这些作者成就高下如何判断,显然他们都是不可相互取代的。他们都代表了各自国度、时代和人格的精神风貌,彼此各有佳妙,极少重合。
每一种类型文学也都有自己的独特体验,青春小说有一个年龄的热情与悲伤,推理小说有精心设计的奇谋秘计,幻想文学有天马行空的雄奇想象。每一个作者有自己的风格,甚至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趣味,对这些独特性的欣赏也极大丰富了我们的精神世界,它们才是书籍中真正的风景,莎士比亚和《红楼梦》也许堪称峰巅,但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我一直无法理解一类读者,他们不是从读什么书,而是从“不读”什么书中获得和捍卫自己的尊严。许多人宣称绝不读畅销书,或者类型文学,或者普及读物,我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的负担,而幸运地能从各种畅销书中获得阅读的乐趣。自然,我羡慕那些能够欣赏我难以欣赏的晦涩作品中伟大价值的读者,在他们面前一定有我无法看到的风景;而对于那些无力从我喜欢的作品中获得快乐的读者,我也会感到遗憾。我总是觉得,有人因无法获得阅读的快乐而觉得自豪,是一件有些滑稽的事。
用一个也许会令人感到太过市侩的比喻来说,阅读可说是一个付出一定时间精力的成本,而尽量获得最大最多价值的“交易”。这门生意经博大精深,但在如何让自己“获利”更多上没有固定的办法,我觉得,与其去津津乐道于书籍的价值高下,在某些排行榜中寻求权力意志的满足,不如在阅读中尽量拓展自己所能欣赏的作品边界,将尽可能多而深入的体验纳入我们的心灵,用自己的灵魂来熔铸贯通,它也必将更为强大,更为坚韧。